冲天的绚烂中,有什么自高高的屋脊一跃而下,因为太轻,便像是一件衣裳被吹了下来,可是她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纤细的腰肢,翩然的姿态。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
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那仙女儿却偏了下头,露出诡异的笑,疾步朝顾诚奔去,一手扯开挂在他身上的女子,露出袖子里闪亮的匕首,刺了下去。
她下手利落狠辣,绝不拖泥带水显出半分迟疑。
“咚”,女子被扔进天池,裂开一个窟窿,她一只脚落了下去,吓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
叶善干脆的松手,冷眉冷眼,正要离开,自腰到肩斜过来一条手臂,捉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按住。
“为什么来找我?”
血自他的胸口落下,滴滴答答染红脚下的白雪。
何不忆李恩等人从反应不及中回过神,待看清眼前情形只觉得血都凝固了,何不忆一时忘记了害怕,抽出护卫的佩刀就要朝叶善砍去。
忽然一道厉呵自他身后响起,顾老太太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后面还跟着一群女眷,大概是被绚烂的烟花吸引来。
老太太伸出两条胳膊将何不忆拦住,眼睛却死死盯住顾诚,“不要动!都不要动!”
她看着叶善,这一刻她清晰的意识到,叶善会杀了她的孙儿,也许已经要了他的大半条命。
顾夫人性子柔弱,一口气提了上来,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善善,你别这样,你冷静点……”
叶善大概是想转过头看她们,顾诚的一只手却捏着她的脖颈不让她动。
哭声和奶奶的声音让她的眸色变了变,她看清了顾诚的脸。
他垂下头,半年多不见,他老了许多,眼窝深陷,脸颊下瘪,下巴一截胡子。他的肩背仍旧宽阔伟岸,可厚重的冬衣下仍能感到消瘦了很多。
“我杀了你……”叶善像是找回了神智,仰望他的脸,轻而缓,慢慢道。
“为什么要杀我?”顾诚盯着她的脸,不错过她任何一丝表情。
叶善抬起手搭上他的左手,这只手握住扎入他心脏的匕首,血正泊泊的往外流,她感受到了血的温度。
她怔愣,无言。
顾诚叹息一声,“善善,我快死了。”
顾夫人看清匕首的位置,又听了这么一句话,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晕了过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大呼小叫。由此,人们似乎也才反应过来,接力般的呼喊太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二人。然而众目睽睽下的二人却自成世界,不受任何干扰。
“善善,我快死了。”连日来的愤怒,委屈,思恋不受控制的汹涌而来,他本就是性格热烈外向的人,做不来冷言冷语的拿腔拿调,嗓子一哽,眼圈就红了。
“你好歹心疼心疼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找我?”
叶善的黑眼珠子快速的转动着,带着一股子将将回神的慌乱,不知所措。
“是啊,你快死了。”她出的手,她的快准狠她比谁都清楚。
顾诚皱了皱眉,不满她的迟钝,他攥紧了匕首,血又流了多些,仿佛体力不支,他摇晃着就要倒下。
叶善抱住他的腰。顾诚同她席地而坐。
“所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你看到别的女人抱着我,你吃醋了,你就要杀了我是吗?”他已等不及她的回答,自顾自的给了答案。
何不忆听了这话,啊呀一声,跪在地上,哭将起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间接害死了他的好友,他手里握剑,眼睛发直,横在脖子上就要赎罪,被侍卫眼疾手快的夺下,吵嚷杂乱。
顾诚抽空嫌弃的瞥了眼,乌糟糟的一群人妨碍了他,但无人了解他的心,给他清出一片空地。
叶善仍是有些呆滞的,“我杀了你,我真的杀了你。”
顾诚的额头靠过来,抵住她,“你心里有我对不对?你爱我对不对?”
太医被宫人架着,夺命的速度狂奔而来,有人低声轻呼:“太医来了!”这话仿佛具有传染力,所有人都这么说:“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顾诚仿佛没听见,只为能死得瞑目,不断追问叶善:“你到底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叶善从来都不是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她很容易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出不来。然而她眼底的慌乱骗不了人。顾诚觉得她后悔了,是的,她并不是诚心要伤他。她一定是太气愤了,气他被别的女人抱!
周遭的人试探着围拢过来,劝解道:“少夫人,您先放开顾大人,太医来了!”
“是啊,太医来了啊!”
“让太医看看吧,您瞧顾大人流了好多血。”
这些人想往前来,不可控的因素太多。顾诚等不来叶善的回答,心里着急,忽然朝她身上倒去,气若游丝:“说你爱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顾老太太一把拉住往前冲的李恩,面露疑惑。
叶善将他抱紧,“……对不起。”她诚心实意的道歉。
顾诚等不来他想听的话,灰心丧气,正打算就这么死一死吧。
忽然感到脖颈处有温热的液体。
“你若不是言而无信我必不会杀你。明明说好了,这一生都要陪着我,你失言了。”
这句话的作用甚至比“我爱你”效果更好,真情流露,听在顾诚耳里约等于变相表白了,更何况还有眼泪加持,他从来没见过她落泪,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她果然不是捂不热的木头,这不,都为他流泪了!
原本都出气多进气少的人忽然直起了身子,弓着腰,怼上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看,“你说什么?你舍不得我走?你并不想我走?你并不觉得我是个拖累可有可无?所以你来找我,你恼我怨我恨我对不对?”叶善的一句话给他延伸出这么多内容,也只有他了。
叶善的眼泪就那么几滴,落完她就很好的收拾了心情,这世上的人和事,曾有很多她都舍不得放开,可最后都一个个的离她而去,无人信守承诺。相聚是短暂的,孤独才是永恒的。她早就习惯了。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搂住。
顾诚扑在她身上,表情怔怔。她的力量是那样大,他一时竟无法挣脱。他有时候真是爱惨了她这股说一不二的霸道劲。
“你莫怕,我会将你葬在我的床底下,我活一日便守你一日,我晓得你爱热闹,必不叫你孤独。”大黄被她葬在她的小院子里,顾诚也要被她葬在床底下,将来梅梅老死了,她也会将她葬在屋子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齐齐整整的,谁也跑不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误会解释不开的。旁人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的话,落在顾诚耳里就是甜言蜜语。他无比享受的扑在叶善怀里,小孩儿似的,诉说自己的委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当我自作多情来着,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幸福,如果我可有可无,害你变得不得自由……我心中有愧,唉,总之我想了很多,一下子就钻进了死胡同……”
顾夫人在太医的诊治下,悠悠醒转,看一眼喋喋不休的儿子,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死?”当娘的当然不会诅咒自己亲儿子,只是现实和昏迷前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脑子一时打结,问出了这样的话。
这话点醒了方才要死要活,此刻仍懊恼啜泣不已的何不忆。
他愣了愣,目光定住,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泪还挂在脸上,愤而斥责道:“顾诚,你搞什么鬼!”
顾老太太揣着一双手看热闹,她刚才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看一众都被唬住的样子,她反而假装出一副自始至终都看清真相的淡然模样,以便将来谈起这事的时候好叫所有人佩服她。
顾诚没被吼住,叶善看了何不忆一眼,松开了顾诚。
她握住他的手强行拉开。顾诚怪不好意思的,摊开手,那匕首刺破了他的手,血都是他手掌的血。刀尖刺破了他的衣裳。
叶善扒他的衣裳,三两下扯乱衣裳,亮出一块护心镜。
何不忆差点气厥过去,白费了他方才那么多眼泪,他气得掉头就走,懒得理这个蠢货!
李恩真真切切的松了一口气,身子一个摇晃,扶住上前搀住他的宫人,找了个石墩子坐了下来。
受惊过度,腿软。
第154章
这半年多来,顾诚的内心备受煎熬,所以怎么都好吧,只要叶善肯来见他,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然后与她和好如初。就算是她拿刀子捅他的心,他也认定是一件美事——她是嫉妒了,吃醋了,她在乎我才会如此激烈。他的苦楚皆来自他有一颗过分热烈鲜活的心,这样的心若是没遇到爱情也便罢了,可是他遇到了,还是个极不寻常的女子,那要生要死的闹一场几乎是早就注定好的。
叶善被顾诚欢天喜地的带回了家,先头的不快烟消云散,走哪儿都拉着手,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顾家人心理素质强大,绝口不提之前种种。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子暗自琢磨,这闹也闹够了吧?你死我活的也该交了心吧?往后余生只剩恩爱没有旁的了吧?那她能否期待个小重孙儿甜甜的叫她一声太奶奶?
何不忆因为顾诚装死和他动了真气,见面装看不见,背后骂他狗。他立定发誓,他俩的交情算是完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好了。他大声的说,叫很多人都知道,似乎生怕传不到顾诚耳里。
顾夫人见到叶善仍是和和和气气,对顾诚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因为那天她也被吓到了。见他一次骂一次,怪他不叫人省心。但是小夫妻同进同出,顾夫人顾忌叶善,也没敢大骂特骂,点到即止,也就过去了。经历那么多事,她心里是怕上叶善了。然而当善善乖乖巧巧的站她面前,温温柔柔的叫她“娘”,低眉顺目,顾夫人又感到矛盾。好在还有老顾国公开解她,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不了了之了。
相对于看了这场闹剧的很多人产生的各种不同的心理反应,顾家老太太就表现的豁达淡然多了。老太太从来不觉得年轻男女为着感情闹一场有什么可笑的。她年轻的时候热烈的追求过老顾侯,所以晓得那种激烈的感受。交了心的男女,当了夫妻甜甜蜜蜜,往后便不会受感情的苦。夫妻间互相爱护扶持的力量会叫人坚强,叫人心里强大。这样的强大是充满爱的,豁达的,乐观的。老太太是过来人,知道家庭的重要,尤其是夫妻关系对人的影响。
她常看到一些被丈夫伤害后而不得不坚强的女人,她们外表看着不好招惹,随时武装着能跟人大干一场,实则满心疮痍。因为不被关爱,她就容易控制不住的往别人身上撒气。甚而当了婆婆后,磋磨儿媳,不叫儿子媳妇幸福。某个瞬间,恍然醒悟过来,又觉得满心苦楚,自怨自艾。
男人比女人要好过许多,可只凭家里做主娶了个回去,相处下来,不合心意。又不愿耐着性子去了解。好嘛,冷战吧,你不搭理我,我不理睬你。过不多久,在外头温柔乡里找到了理解,体贴,自以为是真爱,忙不迭的跟家里闹,纳了妾。原配夫妻离了心。好好的一家子搞得乌烟瘴气。
顾诚伤了左手,缠了厚厚的绷带,提笔吃饭……也没什么不方便,他不是左撇子,可他愿意当自己是个左撇子。
叶善帮他穿衣穿鞋,给他喂饭,所有她能做的,她都帮他做。顾诚很享受被这般对待,以至于有一天,叶善推着木制的轮椅带他绕着院子晒太阳。梅梅风.尘仆仆的进了顾府,扑上前就跪了下来,眼泪扑簌簌,上手去摸他的腿,“顾爹,你残废啦!”
顾诚的残废废的很有分寸感。叶善没回来之前,他自个给自个揽事,大事小事杂乱事一肩挑,不叫自己有片刻清闲,费心费力。现在善善回来了,他想停下来享受夫人的伺候,就没这个命了。事情揽上来容易,推出去麻烦。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就算将事情交出去,也要找踏实放心的人。朝政大事同他的感情一样,都不是儿戏。
于是,他每天出门,雄赳赳气昂昂,像只斗鸡一样,精神头十足。回到家就瘫痪不能自理了。
这要是寻常人家,做妻子的肯定要编排丈夫几句,或者当成情趣,照顾两天就撒手不干了。叶善不会。她感情寡淡,既觉不出夫妻间的情趣,可也不会觉得事无巨细的照顾人是一件苦差事。她喜欢做事。忙碌让她感到充实,活得真实。
衙门里的事离不开顾诚,他又舍不得离开叶善。他觉得自从上次分开后,他就得了大病,总担心一错眼叶善就不见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将她放在身边放心。他问她,能不能扮成个小厮行走都跟着他。
叶善的眼睛亮了亮。
从她的眼睛里,顾诚看得出,善善似乎很高兴这么办。顾诚看她高兴,自个的那份高兴又加了倍。
叶善确实想待在他身边。人人都道顾诚黏人,没人知道她才是最黏人的那个。顾诚也不知道。任何的留念,不舍都是危险的。心无依处的人一旦遇到可供停靠的港湾,很容易在那块地方扎根。她隐约意识到了这点,她不说,而由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似乎这样,她依旧还是那个淡漠从容的她。
她已记不清自己起初是什么模样,不过她很会将自己变成别人喜欢的模样。她会随意切换各种不同的模样,或温柔或深情,仰望自己的夫君,让他产生自己深爱着他的错觉。如果这样会让他感到满意和高兴的话。她也会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随意的附和上“呀!”“真的吗?”“好的呢!”“嗯嗯。”表示自己有在认真的听。这一招在之前很管用。可现在顾诚不许她这样。他不愿再自顾自的说,而要她说。简单的回复并不能打发了他。他非要她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
自从那晚他将她带回家,不顾自己还受着伤,与她相对而坐,熬了一整夜,敞开了心扉的聊,撬开了她的嘴,他似乎就找到了对付她的方法。
她说,她心里一直记着那次将他丢在地穴的事,她面上早就没了这回事,她告诉自己不在乎,可心里时刻会想起,他对她越好,她越想起。想起就感到不舒服,总担心着什么。
她说,她差不多已习惯了他跟在身边,姑且跟梅梅差不多吧,然而他竟然说走就走,她讨厌这样,所以去死好了,死了她就能心平气和了。
她说,她就是这样的人,万事只想着自己,越是危机越想自己,所以她才三番四次的不要他跟着。偏他不听人言非要跟。好了,她带着清风山众人先走一步,留下他抵挡杜渐。他又想不开了,寻死觅活了。
顾诚争辩,他没有,他没寻死觅活。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感到心灰意冷。
叶善望着他,哑然片刻,懂了。真心实意道:“因为是你,我才放心啊。”她相信他有这个实力能抵挡住杜渐一阵且能全身而退。
顾诚的心中一股热流涌过,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她是信任他,将后背交给了他。也是,她将谢无苔他们安置妥当了,又回头来找他了。偏他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连起码的自信都没了。
二人说了许多话,将各自想岔的误会都解开了。顾诚一面说一面笑,心口热烘烘的,像热恋的人一样,他的感情在“失而复得”后变得更加热烈。他的自信又回来了,先前他所想的善善不爱他的“证据”统统变成了她对自己的“患得患失”。
唯有在乎才患得患失吧,她只是不会表达,并不是真没有心。
顾诚为这样的结果感到欢喜。她一直在改变,只是他太着急了。他不应该着急,应该多些耐心,多些自信。他发誓要改变,绝不要这样的事再发生,人生短短数十载,浪费在彼此猜忌误会中,虚度了光阴,多可惜。
他不仅自己要这样,也让叶善如此。他总结了教训,这次的误会全因各自藏了心事又不主动沟通。以前都是他说她听,可长久没有回应,就算是他也会胡思乱想。所以他强烈要求她不许再糊弄自己,必须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这可真难为了叶善。张口表达感情,便意味着接纳,给了别人走进自己内心的机会。而她的心是什么样子,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或者说,她早就忘记了该怎么表达自己。表达,接纳,交心,信任,这些连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增进感情的词都是她一直反感排斥的。她应当不懂这些才对,最好一生都不要懂。
夫妻间的误会解开了后,顾诚头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装腔作势的胡子给剃了。
过完年,他都二十九了,他这个年纪留胡子也属实正常。有宅门里十几岁的少爷开了窍,早早就当了爹,这个年纪都有当祖父的。他不能这么干啊!瞧着自家小娘子如花似玉的脸庞,他久已湮灭的危机感又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7 09:08:37~2022-06-30 22:4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