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钢在刚来的一路上已经知道真正找他的人是文秀英, 他心里一直忐忑着,隐隐有些期待却又被最近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击的失去信心,直到她听到钱字,眼睛一下亮了, 随便拿了块砖头坐在文秀英面前, 激动道:“你说。”
“这事其中有些误会,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但是贺子谦的确留了钱, 我也是才知道,按照他的意思,我把钱给你送来, 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最近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我姑父怎么突然成支书了?”文秀英本能的对章钢有些信任,这个在她记忆里总是有些文气的男人, 仿佛跟章家其他那些总是翘着眉梢,言语间高人一等的人不大一样。
看章家如今处境有些不好,很难说贺子谦没在其中做些什么,却对章钢另眼相待,也让文秀英觉得章钢好像是自己人。
章钢心里连日的大石头落了地,身上有了些力气,肩膀明显松弛下来,神色平常道:“大队前支书盗卖集体财产,被抓走了,现在的支书是你姑父,队里在查账,我家欠的钱不少,得赶紧还上,所以上次找你急了些,你别见怪。”
几句话下来,文秀英有些震惊,大队换支书倒是寻常事,别说是个小小的大队支书了,就算是大人物倒台在新闻里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可这件事分明在前世的几十年里从来没发生过呀。
姑父直到去世,也是队长呀,支书倒是换的勤,可她记得姜支书还得过上几年才因为要去城里享福主动不干了的,接任的是章长锁,章钢的大伯。
怎么突然就不一样了呢?姜支书有没有盗卖集体财产她不知道,因为队里很多年都没清算过,八四年包产到户时,就把大队里有的东西给社员们分了分,至于队里本该有多少东西,在终于有了自家土地的高兴日子里,没人想起来去计较。
抑制住更多的疑问,文秀英抬起头看了看气派的五间正房,隔着窗户,她看不见文开东在做什么,却似乎能瞥见他舒展的眉头和浓浓的烟雾。
章钢走后,文秀英到屋里去跟文开东说她要走了。
文开东往烟锅里塞满了烟叶,却没有点火,放下道:“你姑这几天腰有些疼,你去看看她。”
“不了,我还要回学校上课呢。”提起生病的木娟娟,文秀英就有些头皮发麻,她不是大夫,不会看病,却要会看脸色,从前每逢这时,她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一个不留神,木娟娟连续爆发。
多少次她用架子车拉着木娟娟一趟趟的跑医院,跑诊所,回来后还要做饭烧炕,伺候一家老小,她都能忍耐,可是当她自己也病的浑身没有力气,打完针回来后,面对冰锅冷灶,硬撑着烧火做饭,却还要面对炮竹般的责骂时,她真的特别想跑掉,逃的远远的,就不会有永远不断的指责,女充男养的责任,和明明是亲人却如外人般劝她要好好孝顺的魔音。
可每次她都只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被柴火烟呛的边咳嗽边擀面,老的不吃硬的,小的不吃粗的,不老不小的嫌盐太重,指点她下次该如何如何。
见文秀英神色坚决,文开东点了火,吸了一口烟,神色有些不豫,果然是养不熟的,有自己爹妈的怎么会愿意喊别人爹妈。
想到些什么,文开东耐心道:“那你明年毕业后是什么打算,吕家娃年岁也不小了,早点上门也能帮着家里些。”
文秀英心里瞬间冷硬起来:“你们以后别管我的事,吕家的事谁说的谁去解决,我这辈子就算不嫁人也不会跟他有什么牵扯。”
“你心高我知道,可你是农村户口,就算不说别的,到城里去你连粮都没的吃,就不要想那不可能的事了,至于吕家的事,你妈和你舅都心里有数,你就不要管了。”
看着文开东一改前世的沉默少言,文秀英有些被气笑了,果然位置决定立场,突然升官的文开东说话都霸道了许多,原来霸道强势不是木娟娟的专利。
不想做无谓的解释,文秀英甩下一句,你们谁也管不了我就出了门。
文开东在她身后放下烟锅,嘴角带笑,神色莫名,以如今文秀英的坚决,再加上贺子谦的态度,想来木家兄妹俩也拿不住事了。
今天的事文开东回去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木娟娟,如他所料,家里的桌椅盘碗又遭了秧。
回到学校后,文秀英有些怏怏的,谁也左右不了她嫁谁,怎样生活,姜支书答应她的几亩地只是锦上添花,可她还是为如今的局面所心烦意乱。
真正自由开放的社会还没有来到,如今的每一步仍然需谨慎小心,有些事却变得不一样了,路还是要一步一步的走,从前的她,似乎做得太多了些。
咬牙看了几页书,伴着在战乱后勇敢收拾残局的斯嘉丽的坚毅面容沉沉睡去。
课堂上老师洪亮的声音将文秀英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笔下不停的记着重点,田小花一直戳她,她无奈只好将坐位朝旁边挪了挪。
自觉上课收获满满的文秀英还想再做做课后习题巩固一下,憋了一节课的田小花却一把把她拽出去,急急道:“你周末回家没,出大事了。”
回家?哪个家?文秀英有些哭笑,她的家在县城的小房子里,那里田小花谁也不认识,她说的所谓回家显然指的是别处。
“我没回去,发生啥事了?”文秀英配合着她的表情淡淡的问。
“于彩凤没跟你说吗?亏她还是你最好的朋友呢,你家出了事她也不着急,一大早的,连人影都没见着。”
文秀英心里突然一颤,说到这里,文秀英已经知道她说的是木家了,木家现在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凤凤去哪了呢?昨晚睡得早没留意,早上踩着铃声进教室也没多看,不会又跑去找那个人了吧。
她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凤凤昨晚啥时候回来的,早上有人找她吗?”
“你真是要气死我了,这时候你还顾得上找她,班里同学都在议论,你家出了□□分子,没人敢跟你说话,说不定于彩凤就是故意躲你呢。”田小花急的直跺脚。
听着这陌生的历史名词,文秀英有些想笑,这都是哪个垃圾堆里的词呀,种地的老农民怎么会被扣上这样的帽子,大哥还是复员兵,勋章可不是假的,支书又是本家,也不知道谁红了眼要害人,好久没回去,难道申家大队也变天了不成。
当众说这些敏感的词还是不大好,文秀英拉着田小花走远了些,轻声问:“你都听他们说了什么,都跟我说一遍,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你们队上的同学说,昨天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把你大哥带走了,你妈一直跟在后面哭,你二哥去找支书也被赶了出去,整个大队都传遍了,都说你大哥是逃兵,干了坏事才跑回来的。”
文秀英气道:“放屁,我哥是立功的战士,差点就成了烈士,回来的时候动都动不了,还偷跑回来,编都不能编的像一点,让我知道是谁搭错了筋害我哥,我饶不了他。”
“我的老天爷哪,这些话可不敢乱说,让人听到了还得了,或许...或许你哥做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事也不一定,毕竟他比你大那么多。”田小花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人留意她们,才又跟她说起话来。
事关木嘉尚,文秀英再听不下去课了,交代田小花帮她请假后,就骑车去了申家大队,田小花说的传言都不知道是几手的,她得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她相信自己总有办法解决的。
进了村口,有人看见她,却没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没心情理睬他们,径直朝木家骑过去,将车停在院墙外,凑近听了听动静,墙不隔音,她听到小妹和几个弟弟喊着捡柴火的声音,便离开了。
几个小的会照顾自己就好,其他的人她不想管。
提着刚刚从空间里取出的蛋糕,文秀英敲开了申明存的家门,申明存神色自然的让文秀英屋里坐,仿佛早已料到她要上门一般,将几个娃娃支走后,申明存说了些让文秀英意外的话。
文秀英有些恍惚的走出申家大门,她原先的底气荡然无存,回来这些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和绝望。
第91章 外人
日头有些刺眼,文秀……
日头有些刺眼, 文秀英怔怔的坐在门槛上,脑子里全无主意,支书说木嘉尚是半夜被悄悄带走的,石玉韶拿出她三哥石玉辉写的信也没拦住, 来人看到后, 不仅没有停手,还将家里其他来信都给搜罗走了。
这些都是申明存主动去木家问出来的, 大队里一直平安无事, 到他手里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由不得他不惊心,知道这些后,他也没敢再到公社去活动, 这架势不是他能做什么的, 还是搞好队里的生产实在正事,只盼着是在外头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虽是这样想,他心里还是有些惶惶然, 今年的先进支书评选怕是没希望了, 文秀英的到来让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些, 他总觉得文秀英会有办法的, 这个丫头年纪不大主意却不小, 这几年遇上的很多难事都是她想的办法。
这样想后,申明存拿着烟锅的手顿了顿,掸掸烟灰, 有些失笑,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平时搞搞物资或许还有门路, 可这种要命的事凭她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还能翻了天不成。
文秀英思绪纷纷,大哥的人生是全新的,她的记忆全无可依靠之处,好不容易遇难成祥,回归正常生活,又出了这档子事,难道她终究还是拗不过老天爷吗?
想到大哥本来的命运,文秀英有些泄气,想着想着竟靠着门框迷迷瞪瞪的睡着了。
“英英,快起来,到屋里去,寒气上来了。”赵柠拽起文秀英,一起到了屋里。
突然的暖意让文秀英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外面天都暗下来了,她竟然睡了大半日,看着眼前俏生生的姑娘,她一时有些恍然,犹在梦里。
“你先上炕,我再加把柴草,等会就暖和起来了。”赵柠熟练的抱了一捆软柴火,塞进炕洞,用火柴点燃,嗖一下冒出好多浓烟,呛的两人连咳了几声。
没一会儿,炕就热了起来,两个半大的姑娘才说起话来。
“还剩十几天就要考试了,你怎么还上工去了,队里之前不是特批你们不上工的吗?”文秀英进屋后一直没看到任何书本,心里有些疑惑道。
赵柠嘿嘿一笑:“你不会以为我放弃考试了吧?”
“嗯嗯。”文秀英木木的点了点头。
“傻妹子,这可是我回城唯一机会,我怎么会放弃呢,最近连下了好几场雪,队里的猪圈塌了,让社员去把队里的猪圈羊圈牛圈全加固一遍,人手不够,让知青们都去干活,后天应该就能干完了。
我把家里寄的钱都买成了灯油,晚上想学到啥时候就学到啥时候,一点也不耽误。”赵柠说着还给文秀英理了理辫子。
“那就好,但是你也别熬坏了眼睛,到时候戴个眼镜就不好看了。”
“我晓得的,就十几天了,马上就熬出头了,对了,我还没问你呢,这大礼拜一的你怎么有空来找我玩,现在高考恢复了,你也得把学习抓紧了。”
文秀英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哥的事你听说了吗?”
“啥事啊?上一个集的时候,他还帮我取了信,这几天没见过他。”赵柠有些茫然,因着文秀英的关系,木嘉尚对赵柠也很是客气,赵柠便不像别人一样害怕他冷峻的脸,遇上了老打招呼,木嘉尚每回去镇上都要问问赵柠有没有什么要捎带的。
“我心里有些乱,就想找你说说话,你是城里来的,懂的多,你帮我分析分析。”文秀英将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跟赵柠说了。
赵柠听完脸色有些凝重问道:“你三舅是个当官的吗?最近有联系吗?”
“嗯,他是部队上的干部,他们应该有联系吧。”
赵柠知道文秀英跟木家的关系,便不再追问,只是沉思了一会儿道:“出事都两天了,木家婶子没给你三舅拍电报吗?咱在村里啥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当干部的总是门路广些吧。”
“我不知道。”文秀英脸色微变低下了头。
“英英,我知道你不想进木家的门,可是你现在要救你哥,总得先了解清楚情况再做打算,外人也不知道你哥到底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呀。”说完见文秀英没有吭声,又接着道:“我猜事情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
文秀英一惊:“更严重?我哥什么都没干呀。”
赵柠朝窗户外望了望,低声道:“我家里之前写信告诉我一个事儿,你别说出去。”
“嗯。”文秀英凝神细听,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难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儿吗?
“我家里人说,我爸单位的好些叔叔伯伯都被停职调查了,我爸也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让我自己省着点花钱,安心复习,不要参加外面的活动。”
文秀英想起最近县城里涌现出的好多小团体,天天在那喊口号,心里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她知道好日子即将来临,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城里人的新花样,她一个乡下长大的姑娘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不好好干活,天天上街喊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不由道:“高考要紧,那些活动也没什么意思,你家里人不让你参加也是对的。”
“英英,你不懂,不是因为怕浪费时间,耽误考试,而是上面现在风向不明,怕站错队。”赵柠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文秀英几乎没听清。
但是她也有些明白了赵柠的意思,她知道现在上面的那位很快就会下来,以致于多年后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名字。
说到这里,文秀英神情松弛道:“没事的,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这些大人物的事,跟咱也没说哈关系,你爸爸是技术人员,最稳当不过了。”
“这个我倒不担心,我爸行的正坐的直,只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是你哥可能是被连累了。”
“他一个小毛兵,能顶什么事,谁还能连累的到他?”文秀英不以为然道。
“你回去问问家里给你三舅拍电报的事,应该就能确定了。”赵柠直言道。
文秀英再迟钝,现在也听明白了,原来赵柠的意思是三舅连累了哥哥,怎么可能呢,三舅一直深受重用,当官也当的顺顺当当,九十岁了,还耳聪目明,说不定还能活到一百岁呢。
想到这些,文秀英没有再说什么,这些话没法说,其他的该说的都说完了,她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现在她的确应该先去木家问问,也得防着他们病急乱投医,别没事给整出事来。
出了门,冷风瞬间灌进了她的脖子里,握紧衣领,朝木家走去。
敲门后,出来开门的是二弟,她没说话径直去了里屋,石玉韶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几个小的窝在炕角,安静如斯。
“你给我三舅拍电报没?”文秀英直接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她转而问二弟:“二娃,你跟我说说这两天的事。”
木嘉文已经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明年就要上初中,他明白大哥的事有多可怕,这两天跟着大人慌慌的转,始终没个回音,他心里也很害怕,看到大姐回来,他心里松快了许多。
当年大哥回来后那个样子,家里就曾天翻地覆过一回,也是大姐找大夫治好的,也听大哥跟他说过大姐小时候一直想办法摘野酸枣卖钱给他换奶粉的事,在他心里,大哥不在,大姐就是家里的主心骨。
稍微想了一会儿,木嘉文口齿清晰的道:“那天晚上,我写作业睡的晚,还没睡下就看到几个穿军装的进来把大哥给捆了起来,家里被翻了好几遍,没拿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把哥哥的奖章和家里的信都拿走了。
妈一直哭,哭着喊三舅的名字,那些人回头看了妈一会儿说:让家里人不要出门,等待调查。天一亮,妈就让爸去镇上给三舅拍电报,爸回来后脸色不好,我没敢往跟前去。”说着低下了头。
文秀英见状,便道:“你带着几个弟妹去侧屋睡。”
木嘉文懂事的带着弟妹走了,只留下文秀英和石玉韶在屋里。
文秀英打开随身带的手电筒,屋里亮堂起来,她才看见石玉韶的眼角一直在淌眼泪,看这情形,她猜想要么是没联系上三舅,要么就像赵柠说的,三舅现在情形也不好,但是她心里却并不慌乱,因为她脑子里总是记着那个年老依然健硕的三舅,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哥和三舅都会没事的,你放心吧。”文秀英幽幽的道。
石玉韶止住了抽泣声,爬起来厉声道:“你三舅好好的,啥事也没有。”
这外强中干的呵斥声已经暴露了真相,若三舅没事,至于是如今这副局面吗?
文秀英心中一冷,瞒着外人她理解,若让别人都知道她的靠山倒了,恐怕眼前的太平日子都没了,但在她跟前还如此说,她也是个外人,她早明白的,送人的闺女自然是实实在在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