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中人相陪,天地间珍馐美馔如咽泥嚼土。
反覆回想那番婉拒,他总觉林昀熹留有余地,且对三弟的情意不过尔尔。
他只剩这一天……不,只有今夜!
一旦曾祖母答应三弟的请求,他再去抢夺,等于违抗长辈旨意。
夜长,梦多,不可再等。
趁着巧媛协助谢姨娘处理女眷事务,宋思勉领着数名仆侍,低调前往西南角的听荷苑。
墨染夜色渐深渐浓,轮椅每前进一尺,均碾压他内心阴暗所在。
僻静居所灯火寥寥,婢女寥寥。
她们对世子夜间到访大为震悚,慌忙去请林昀熹。
从敲门改为拍打,内里无人响应。
宋思勉眼光亮着出乎意料的光华,唇角笑意则带点意料之中。
没想到……她这么快便躺下,睡得还真够沉。
可见安睡散效力极佳。
“阿微该不会生病了吧?寻桃,怀莲、携柳,把人‘请’出来,送去‘诊治’……”
世子院的三人会意,低低应声。
未料进屋后,许久不见人影。
宋思勉等得不耐烦,不好大声问话,轻声吩咐:“老妈子和阿同去瞅瞅。”
听荷苑的婢女唯恐林昀熹有闪失,紧随其后,然则这三人进去好一阵,也无下文。
宋思勉一咬牙,摆手让仆从推动轮椅。
是夜无星无月,正是暗涌肆虐之时。
那俊美凌厉的侧颜越发模糊,一点点埋没暗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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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28
暗云涌动, 风声夹着急促马蹄声回荡山林,更显郊野幽寂。
生平头一次, 宋思锐气急败坏,连执握缰绳马鞭的手都带着颤意。
当年在长陵岛受人冤枉或欺负,乃至被打至内伤, 也远不及今夜听闻消息时的愤怒。
近两月忙于公务,他没闲暇拉回昀熹若即若离的心,眼看兄长和霍七纠缠不休,怕是等不到她恢复记忆, 一心快刀斩乱麻。
恰逢此行在行宫遇见长辈, 他趁曾祖父参与狩猎,便对场外静待的曾祖母明言——秦老岛主的孙女昀熹换了身份,失了记忆。
他深知曾祖母不问朝政, 且对自己最为溺爱, 恳求老人家先保守秘密, 开金口赐婚,把人给他留住;并承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放过罪魁祸首。
曾祖母没答话,命人捧来糕点,恰好是昀熹最爱吃的几款。
宋思锐全数包起, 命亲随即刻送至王府。
入夜, 亲随回奔龙山禀报,因林姑娘与世子在府医院内密谈,他没敢当面交付, 只得送去听荷苑;后探听府中情况,得悉世子要了安睡散。
宋思锐暗觉不妥。
安睡散是极强的助眠药物,与酒同服,会让人犯困,且在入睡后深眠六个时辰以上。
吃药只在剧烈疼痛时使用,近来兄长腿痛大有好转,根本无须服食此药。
宋思锐从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嗅出危险意味。
他所设布防只针对整个王府的安危,以及昀熹的饮食安全,却未曾防范双腿残疾、状态已趋平定的兄长……
惊惧、愤怒、疑虑驱使他带领萧一鸣,快马加鞭疾赶回京。
无论如何,绝不可掉以轻心。
宋思锐骑的是皇家名驹,四蹄生风,一骑绝尘,将萧一鸣的骏马甩得老远。
待抵达城门,他将马匹放置在城卫处,施展轻功绕过巡逻卫队,狂奔回府后更懒得敲门,迳直翻越北墙,以免耽误时间。
双足无声无息踏入晋王府,他避开府卫,飞身掠向世子院落。
其时已是亥正,内里灯火通明,巧媛娇嗓怒中带锐:“世子爷用膳用一半,凭空消失在院内,你们二十几号人!竟半点儿没注意?”
宋思锐心一凉,转而跑向西南方。
无法想像……如若二人以不堪入目之态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一怒之下掐断兄长的脖子?
可万一他们不在小院,偌大王府,他如何不惊动府卫搜寻?
静夜无声,听荷苑院门虚掩,空无一人,灯影疏淡。
因下过一场大雨,不难看出地上有木轮椅碾压过的泥印,直通敞开的卧房大门。
无形寒气自虚无缥缈处涌来,教他毛骨悚然,心跳骤停。
······
凝神屏息,宋思锐挪步谨慎而入。
步伐前所未有的沉重。
外间孤灯未灭,房中诸物全是他悉心挑选过的,结实耐用,简洁大气,此刻在弱光渲染下凝着半明半昧的森然。
绕过镂空雕花黄杨木屏风,里卧黑沉沉的,呼吸声频密。
宋思锐全神戒备,眼睛适应黑暗后,惊觉地板上东歪西倒了十一人!
方桌下,一灰紫袍服的男子趴在一灰衣男仆身上,从背影能辨认出,是兄长宋思勉。
床的首尾两端分别倒下世子院的三名侍婢、一名老妇人、一年轻小厮和听荷苑的四个丫头。
林昀熹身穿素月白绸衣,长发披散,双目紧闭,呈“大”字型斜斜卧于床榻,右小腿垂到地板,睡姿散漫。
宋思锐既为眼前一幕惊忧惶惑,又隐隐安下了心。
瞧这状况,兄长似乎没来得及为非作歹……
但这帮人为何瘫在地上呼呼大睡?昀熹可曾受伤?
宋思锐顾不得别的,抢上前伸手试探林昀熹鼻息,并触摸她的脉搏。
未料刚碰到她的袖口,左侧突如其来一股劲风!
有人猛踹他!
他下意识抬臂一挡,冷不防林昀熹右手握拳,迎面直挥向他,如有开山破石之势。
他惊愕之际,双足轻点,后跃两尺,勉为其难避过这凌厉一击。
——这坏蛋昀熹居然装睡揍他?瞧这股狠劲,功力起码恢复七八成了……
他心下狂喜,不料她给了他一脚一拳,再度呈现出四仰八叉的昏睡状。
“……”
宋思锐以手扶额,不知该流露哪种表情。
好吧……这一屋子人因何而倒的真相,算是揭晓了。
定是她于睡梦中对前来拉扯之人拳脚相加,普通仆役又岂能抵挡得住?一招即倒,连呼喊都来不及。
外加房内昏暗,东一人西一人,余人进屋仓皇未细辨,全部着了她的道儿。
即便宋思勉往日有一定武学根基,截去双腿后,身体大不如前,比起旁人好不到哪里去。
宋思锐啼笑皆非,俯身抱起兄长,只觉其身量瘦削,弱不胜衣。
兼之膝下部分全无,整个人轻飘飘堪比姑娘家。
堆叠多年的怨气,争风吃醋的火气,随着将其放回木轮椅的刹那渐渐散了。
当年,母妃傅氏深获父王宠爱,身为幼子的宋思锐亦得到最大眷顾,不光凡事有父王撑腰壮胆,更获恩师靖国公处处提携。
相反,明明是前王妃谢氏嫡出的宋思勉,一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两岁痛失胞弟,空有长子之名,活得谨小慎微。
当朝谢、霍、饶、林四大家族中,谢家最是稳固,眼看宋思勉的世子之位旁落,必然出手干预。
那时宋思勉不过是个大孩子,又能险恶到哪里?
如今,宋思锐为护昀熹,大事小事不相让。
在世人心中,他这游历在外十年的王府公子,才是横刀夺爱者,妥妥的奸狡之徒,欺压残疾长兄的小人。
今日“安睡散”这一出,想来是宋思勉收到风声,认定自家弟弟以“赐婚”来谋取他思慕已久的意中人,激怒下罔顾良心道义而为之。
宋思锐恨得直咬牙,但仍能理解他的苦处。
正自为处理这一堆晕倒仆役而发愁,院外人声渐近,女子绵嗓轻唤:“请问……世子爷可在听荷苑?”
宋思锐听出巧媛寻来,干脆推着木轮椅,缓步行至庭院。
廊下微晃的灯笼映照出宋思勉昏迷未醒的苍白容颜,也清晰勾勒巧媛及小丫鬟的震惊面容。
“世子……世子他怎么了?”
宋思锐以指摁唇,作噤声状:“无碍,兄长他喝了点酒,外出散心时睡着了,被我就近送到此处避风。”
巧媛狐疑:“请恕巧媛多言,三公子随王爷赴奔龙山夏苗,何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