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檀唇翕张,傅千凝已抢先盈盈行礼:“傅家阿凝,见过林夫人。”
“傅姑娘是王妃母家的亲戚?小时候来过京城,对吧?”
“夫人记性真好!阿凝幼时确曾在晋王府小住过,当时年仅四岁,已无甚印象。”
傅千凝客套着步入宅院,细观方才出言提醒的玄衣女子。
那人衣袍无装饰,发上插了一支银簪,装扮与那日跟随申屠阳的池访先生大致相类,八成是位巫医。
庭院中假山积尘,廊顶屋檐堆忙落叶,墙内杂草蓬生,被秋霜染成半黄半绿,尤显萧条冷落。
林夫人温言道:“我出了月子,便马不停蹄赶回京,昨日早晨方到,尚未来及得收拾妥当……你们将就一下,先到偏厅小坐。”
林昀熹逐渐从混乱思绪中回神,与傅千凝交换眼色,以静观其变。
厅中陈设简单古朴,无任何多余物件,一眼知是仓促整理而设。所幸茶水糕点热气腾腾,勉强有一丁点儿人味。
林夫人屏退闲杂人等,只留林昀熹、傅千凝、笙茹。一番寒暄问候,她坐于上首,双目未离林昀熹,仿佛仍在甄别什么。
“阿微,我明白,娘一声不吭丢下你,你定悲伤难过、愤恨不已……娘并非只顾你未出生的弟弟,而是……实在太生气了!”
她泪水再度盈满眼眶,忙以帕子轻拭,复道:“娘不晓得,你都记得何事,忘掉何事……但有些过往,无论你忘或不忘,已成事实。
“若非你撒娇说想得到蔓缠在岸边松树上的几朵沐星花,岂会引发刘大人、霍七公子和世子爷进行比试?世子又怎会不慎踩中了断折的树枝,跌落山崖下?”
林昀熹头一回听闻,宋思勉因踩踏错地方而坠崖,心中腾起诡秘之感。
“最让娘失望的,是事发后,你的态度!”林夫人越说越激动,早在前年及笄时,你向娘吐露,说心里的人是‘思勉哥哥’,因圣上对你颇有微词,如过早定亲,不利于他的前程……
“可当世子因讨好你而失去双腿,你宁愿龟缩在府里称病,甚至与霍七公子单独会面,亦迟迟不肯去晋王府看上一眼!我那会儿日夜难安,扪心自问,我申屠烟……到底造的什么孽!竟生养出你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儿!”
林夫人义愤填膺,清泪落下。
林昀熹从未忘记,巧媛亦曾跪在宋思勉跟前,声泪俱下谴责“林千金”,说其明面上宣称父母舍不得她嫁人,实则暗中脚踏几条船,分明是等储君之位敲定再做定夺。
这女子究竟有多狠!闯下一堆祸事,伤透亲友的心,还捡了毫无记忆的她来顶罪?
林夫人泪光泫然,未留神她容光泛起不同寻常的怒意。
“后来……再掀出你毁了朝臣赠礼不认账,私下用库存的同款梅瓶顶替,我、我真想亲手打断你的腿!你爹于心不忍,顾念我怀有身孕,抢在案子送审前,催我避回棠族风头。
“娘生气归生气,照样日日夜夜念着你们父女,既自责未教好你,也遗憾没能陪你们熬这一劫。阿微,你到了晋王府,怎又传出和三公子凑一块儿的传闻?这、这是真的吗?”
林昀熹无从否认,只得点了点头。
林夫人稍褪的怒火又起,几近语无伦次:“你们!你们怎么能向世子的心窝捅刀子!枉你爹十年来怜惜三公子独自在海外受苦受难,一再想方设法传授知识,又屡次夸他懂事!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满月宴上,王爷酒后定的娃娃亲,仅仅是个玩笑啊!”
“娃娃亲”三字令林昀熹诧异万分。
听林夫人的意思……她的女儿早在满月时,就和三公子有过口头婚约?
她相信宋思锐对她的情谊,但乍然听闻他在十七年前便和别的女子扯上干系,而且是令她反感厌恶的“林千金”本人,顿时如鲠在喉。
林夫人连连叹息:“阿微啊!当娘的,固然希望你嫁给身体健全、有担当有志气的好男儿……可你跟世子自幼结伴成长,你不能一句‘忘事了’,就把他对你的所有宠爱和呵护全部抹杀啊……
“你老实告诉娘,你是真忘事了?抑或以此作逃避,改而招惹三公子?你们二人是世子最亲近的人,让人情何以堪!目下大错未铸成,咱们尽力弥补过失,可好?”
这话说得隐晦,但林昀熹听明白了——对方在劝女儿回头是岸,重新珍惜为其失去一切的宋思勉。
看来,林夫人和原本的预想完全不一样!
眼前这位面容娇艳的妇人,既非忘恩负义抛夫而去,也没打算为女儿的罪责推卸责任,更没参与“以假换真”的计划当中!
她眼神坚韧,语气坚定,仍极力劝说“女儿”将功补过,切莫一错再错……
倘若她知晓,她的“阿微”早已偷龙转凤,且将林家置于灭族风险之上,只怕真寒透了心!
林昀熹内心涌起霜雪覆盖的悲凉之感。
无往时记忆,却能从梦境及宋、傅二人口中获悉——她没父没母,从小到大随祖父度日。
因祖父秦老岛主忙于管辖海岛,且专门医治海内外专程来求医的各类病患,疏于管教,导致她起初性子蛮横粗野,活脱脱是个小霸王。
与“傅小哥哥”相遇后,他与海岛孩子迥然相异的习惯、气质、教养,一步步影响了她,改变了她。
他如长兄般陪她读书练字、采药捣药、刻苦练功,终究无法弥补她缺失父母的遗憾。
而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另一位“昀熹”,有与她相仿的年纪、相似的容颜,拥有慈爱的爹娘、和善的亲戚、优秀的朋友,拥有她可望不可及的才华……非但丝毫不爱惜,还把人伤了个透彻!
她真心替爱护“阿微”的人感到不值。
···
林夫人苦口婆心说了一阵,见林昀熹时有茫然,继而懊恼,渐渐平添怨愤……独独不似以前那般撒娇告饶,或哭得梨花带雨恳切原谅,不禁惶惑。
她总觉女儿所谓的“失忆”,只是避责的说辞,又担心对方真忘光了事。
“阿微,让娘好好看看你……”
林昀熹见她眸带悲悯,宛若海棠滴露,心底发酸,终归没狠得下心拒绝。
她从酸枝椅上起身,莲步行至林夫人面前,努力扮演“阿微”该有的恭顺与依恋。
林夫人对上她渐软的眼波,此前的暴怒渐化为哀怨:“你连唤我一声‘娘’,也不情愿了?”
林昀熹只觉心间酸涩涌上鼻翼,禁不住眼眶一热,哑声道:“娘,您别气,孩儿知错了。”
她没法答应林夫人“转投宋思勉怀抱”,只能说点软言哄一哄,好缓解此时此刻的悲怆。
林夫人被久违的一句“娘”直戳心臆,紧紧握住林昀熹的手,潸然泪下间似有片晌怔忪,突然浑身剧烈颤抖。
“说了半天,娘……有点儿渴。”
林昀熹听她声音不对劲,唯恐她产后身体虚弱、情绪不稳,急忙给她端来一杯茶。
不料林夫人手一抖,茶盏掉落,洒了二人手上、身上大片湿。
“哎呀!没烫着吧?”林夫人手忙脚乱一顿擦拭,“我真是笨手笨脚!阿微……咱们娘儿们到里屋换身衣裳。”
“我来帮忙吧!”傅千凝意欲起身。
“岂有让客人服侍的道理?”林夫人笑了笑,转头对门外的玄衣女子和老嬷嬷说了几句棠族语。
傅千凝见两人应声后仍在院里抱着孩子晒太阳,并无跟随之意,料想林夫人一介女流,在武艺高强的林昀熹前翻不起浪,遂继续留在厅中享用点心。
笙茹目送“母女”二人绕过后堂,一拍腿:“我竟忽略了!姑娘有成套的备用裙裳放在马车上!小的即刻去取!”
傅千凝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速去速回。”
···
林昀熹由林夫人拉着往里走,眼看四处断壁残垣,空无一人,不由得悲从中来。
堂堂一族郡主,公府夫人,产后不足两月,千里归京寻爱女,却只能屈居于破落旧宅。
穿过中庭的膳厅,又绕过一个小花园,抵达卧房前,林夫人推开房门,解释道:“我此番轻装简行,低调返京,诸多不便,望你瞧在娘也不容易的份上,别嫌弃。”
“您这是什么话呢?哪有儿女嫌弃自家母亲的?”林昀熹笑得牵强。
“我床边有几套衣裳,你自个儿挑。”林夫人边说边掩牢房门。
林昀熹怀疑过去十多年,林夫人事事皆纵容女儿,才会将阿微宠得无法无天。
“娘,今时不同往日,我穿什么都无所谓,您先挑,剩下的留给我便是。”
她环顾房内简陋无比的布置,正想问林夫人是否缺人侍候,未料后方劲风疾劈而来,击向她颈侧!
这一下非同小可!
林昀熹不及细想,足尖略一点地,左肩微沉,硬生生避过这一击,再反手回握,牢牢抓对方的腕。
以掌呈刀劈向她的,居然是林夫人!
林昀熹心下凉了半截。
——莫非,当着傅千凝和笙茹的疾言厉色和悲恸伤心,全是伪装?以茶泼衣,将她骗至内院,所为何事?
林夫人一击不中,骤然从袖内翻出一把匕首!
银光暗涩不耀目,隐隐透着萧飒,可见锋利无比!
林昀熹不敢小觑,双指成钳,快速夹稳匕首之侧,趁林夫人一惊一愣,另一只手放脱她的同时,五指如兰般拂连点其身上数处要穴,趁势旋腕夺下锐器。
这一招快如闪电,干净利落,只在一呼一吸间!
寒光一闪,匕首直抵林夫人咽喉,停在颈前半寸,凝招不发。
林昀熹收敛先前的所有怜悯与崇敬,冷声发问:“您为何置我于死地?”
林夫人泪流满面,全身细颤,语调满溢悲愤:“你是谁!你、你杀了我女儿?拿走了她的容貌?”
“……?”
林昀熹一头雾水。
她明明才是受害者啊!什么叫“拿走了容貌”?
可林夫人磨牙吮血的忿恨又太过真实,几乎让她生出某种错觉——她才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这话我听不懂,但我对你,对林家,不存恶意。”
“那我家阿微呢?你为什么冒充她?她、她在何处?”
林夫人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但为母的刚强迫使她忍住没哭出声,仍咄咄逼问。
“我也想知道她的下落……”
林昀熹自觉用利刃抵住一位刚出月子的母亲,似乎太过残忍,缓缓收起匕首,补充道:“您若愿心平气和听我讲述因由,咱们大可不必拔刀相对。”
林夫人被她一招制服,没得选择,点了点头。
林昀熹顺手解了她的穴,把匕首交还她:“您收着吧!即便再来十回,也伤不了我一丝一毫。”
林夫人颤颤接转,双目紧盯着她:“姑娘是何人?何以打扮成阿微,占用她的身份?”
林昀熹没好气道:“令嫒名声不佳,又是罪眷之身,我冒充谁不好,偏要冒充她?……分明是她看我模样相似,又失去记忆,蒙我来顶罪!”
林夫人瞪视她素淡的妆容,颤声问:“你是说……你天生就、就是这容颜?”
林昀熹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难道有假的?”
林夫人如陷入漫长梦境中,愣了许久,倏然望向她的左臂。
“您想看胎记?为何人人都爱看呢?真想不通!”
林昀熹嘴上嘟囔,大大方方掀开半湿的袖口向她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