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月从不曾见过顾景星这般疏离的模样, 只红着眼眶, 忍着不叫泪珠滚落下来。
“你是怎么了?做什么像是不认识我一样。”到底还是委屈, 她耷拉着眼睛, 拿手抚了抚脚踝, “方才分明见着你了, 可一眨眼又不见了, 我急着去追你, 崴了脚……”
其实云遮方才为乘月仔细瞧过了,只是脚踝处有些红肿, 许是扭到了筋, 并不算严重。
只是此时的委屈放大了脚踝上的痛意, 她仰头看他, 嘴角向下, 道了一声疼。
眼前人一瞬冷了脸, 高声唤了一句盛玢, 须臾,盛玢便苦着脸由后头跑了过来,只拱手称了一声步帅,便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事不过三,倘或再犯,自行离开步军司。”
顾景星是步军司的统帅,盛玢虽是老人儿,却依旧在他的麾下,此时顾景星这般说,盛玢虽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恭敬称是。
乘月虽不知道顾景星何意,却听懂了离开步军司这句话,心中登时生出了几分轻愠。
“离开步军司,便去御前当差,本公主不会鸟尽弓藏。”她挥手叫盛玢下去,转而再看向顾景星,“顾景星,你是在和我置气么?”
她觉得很困惑,只扶着一旁的行道树站起来,因脚痛的缘故,不免站的歪歪扭扭的。
“我想了好久,也不知道你为何同我置气。先以为是不是我总哭,可是转念一想,从前我也总哭,你都会哄我,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后来又想会不会是我打搅了你的公务……”
小公主的嗓音温软着,一样一样地分析着,眉间蹙了轻愁,说着说着,便重又抬起了眼睫,望住了顾景星冷漠的眼睛。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后来我就想,顾景星,为什么不能是你的错呢?不管是因了什么,莽古哈人也好,元善也罢,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同我说出来便是。少师说,即便我是琼枝玉叶,若是做错了一样要打手心儿,你同我说一说,又不费什么,你从前愿意哄我,如今我也愿意哄你。”
这条背街的小巷实在安静,也或许是盛玢叫人清道了也未可知,公主声音软乎乎的,凭谁听了都能直入心底,不忍再惹她伤心。
可顾景星却依旧站在离她二尺的距离,一双疏离的双目无情无绪,在听完公主说的话之后,不起任何波澜。
“公主言重了。”他顿了顿,一时才重新启言,“臣昨日已向陛下陈情,一心许国,无意婚娶。从前种种,公主无须再牵记在心。”
清晨的风不算太凉,钻进袖里脖间却冰凉刺骨,乘月不由地扶住了树,只觉心腔里扑通乱跳,不上也不下,坠得生疼。
“可是……”她怔怔地望着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可是,“你是喜欢我的呀,小时候不提,你在北境刻了乘月的雪兔送给我,困在荒漠里的时候,想的是要同我一起喝三大碗水。还有从前我送给你的金鸭小手炉,你的同袍说,你时时刻刻都会握在手心……”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拒绝闹懵了,语无伦次地列举他喜欢她的证据,可眼前人只是冷清清的听着,只在她停下来时,深深地叹了一息。
“臣视公主为至亲,有如牵记母亲、弟弟一般,旁的念头不敢有。”
乘月茫然地听着,脚踝处的痛再次漫卷上来,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委屈地说不出话来。
“谁要做你的至亲。我自己有哥哥,才不稀罕你做我的哥哥。”
小女儿哽咽着,终于掉了金豆子,她转过脸拭泪,再回身同他说话时,啜泣声便没那么明显了。
“以后遇上了,我不要看你,你也不要看我,你我就此绝交了。”
说完,她果真再也不看顾景星,只轻唤了一声云遮,在她的搀扶下离开了他的身边儿。
背街的小巷很长,乘月靠着云遮的肩膀慢慢走,奇怪极了,往常爱哭的她这一回却没哭,只在离顾景星很远了,她才在路边儿寻了块石头坐下,鼓着腮吩云遮。
“盛玢看着我,你去左近的药店买个膏药来。”
云遮早就这般想了,此时听公主说了,这便点了点头,慢慢往街口而去。
乘月叫盛玢离远些,自己一个人坐着想事情。
这里其实是城墙内墙下,距离城门不算远,她停下来歇脚的地界,虽瞧着偏僻,但却能听见隔着树木花枝,遥遥传来的市井熙攘之声。
把跟着自己的人赶走了,才好意思哭。乘月耷拉着眉毛眼睛嘴角,抚了抚脚踝,只觉得伤心至极,不免泪流满面。
正哭的泪水迷朦,身边忽然有一个人挨着她坐下来,甚至揽上了她的肩,乘月吓了一大跳,正想回头看,腰间却被一个硬物抵住,耳畔响起了一个女声。
“小妹妹不要喊,我路过贵宝地,钱袋丢了,问你借些银子花花。”
打劫的。
乘月开天辟地头一回被人抢劫,激动地连哭都忘了,再听耳畔柔婉轻温的嗓音,敢情这打劫的,还是个姑娘家。
盛玢等人蹿了过来,乘月一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只同耳畔人说话。
“你是单抢我一个,还是也抢了别人了?”
耳畔人似乎并不怕虎视眈眈的盛玢等人,只轻笑一声,“前面抢了两个老苍,没落得几个钱,你穿的华丽,一定富贵。”
乘月仔细听,这女声并不似帝京城的口音,多说了几句话,既不像南方的,也不像西北的,甚至腔调里还带了几分古里古怪。
她身上的气味也很好闻,想来也是个又香又软的女儿家,乘月被打劫的很快乐,甚至有一瞬都忘记了方才同顾景星的诀别。
“盛玢,给她银子。”她向着盛玢吩咐了一句,盛玢便将自己腰间的荷包解下来,丢到了打劫公主的女子手里。
乘月腰间被抵着,头便不敢回,只同耳畔人说,“可够你花用了?”
耳畔女声应道,“这哪里够花?”
话虽这么说,她也谢乘月豪爽,“你报个地点,改日我将钱还你。”
既是打劫,再还还有什么意思,乘月又想起了伤心事,只恹恹地说了一句罢了,不用你还。
耳畔人倒也不客气,抵在乘月腰间的硬物一收,往乘月的怀里丢了一样物事,旋即人便离去了。
盛玢等人立刻上前,乘月抹了抹眼泪,往那打劫之人离去的方向看,却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她打开手里的小布袋,其中是一小个小瓷瓶,上头贴了治跌打损伤几个字。
原来她还是个侠盗啊!
乘月便泪眼朦胧的问盛玢,“方才打劫我的,长什么样子?往哪里逃了。”
盛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只一五一十地说道:“回公主的话,非是臣不来救您,而是那人抵在您腰间的,是一根茄子。”
……
乘月原本也没打算追究盛玢,毕竟也是她叫他不要靠近的。
盛玢觑着公主的神色,见她没有半分责怪之意,这便放下心来回禀。
“那女子拿围纱遮了脸,身型纤细,像是还未出阁的女儿家,但又有几分成熟韵味。臣只远远地瞧了她的眼睛,着实美丽。”
乘月瞪他一眼,“形容便形容,干嘛要评价女儿家的样貌。”
盛玢被公主斥责了一句,尴尬上了脸,连忙告罪,见公主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这便又老老实实地回事。
“她往城中去了,身形很快,像是练家子。”
乘月便很后悔,早知道是个茄子的话,她就好回头看一眼那个打劫她的女子了。
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到底抵消了些许方才顾景星带给她的烦恼,乘月无处可去,只得等到云遮来后,一瘸一拐地乘了马车,回宫去了。
这头帝京城的大街上,有一辆马车由城墙下驶出,慢慢地往城中去。
那马车制式大气,只是车轮磨损得很厉害,在帝京城的官道上行着,时不时发出哐荡的声音,车轿便也随之一颤。
那窗子掀了一角,露出一双清丽至极的灵秀双眸,在不错眼地看遍了周遭街巷、肆铺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窗帘。
车轿里坐了极美丽一人,虽风尘仆仆可仍不掩绝色,在她的对面坐了一位稍年长的妇人,目带慈爱地拍了拍这女子的膝盖。
“方才你出去了一遭,就弄来了五十两的现银——可是又抢去了?”
那女子扑哧一笑,“倒没真的想抢——那小女孩猫儿似的坐在那儿哭,看样子像是崴了脚,我原想逗逗她,再给她专治跌打损伤的白药,岂料她真叫人给了我一个银袋。横竖咱们在路上也挨了抢,我便接着了。”
“这里可是帝京城,郡主还是低调些,没花用便没花用,左右到了会馆,便能有人接应咱们。”那老妪担心地应着她。
被称为郡主的女子不说话了,只是又掀开了窗帘一角,再度看向帝京城万千的屋脊街巷,熙攘的百姓人潮,忽而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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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愿乘冷风
纤手放下了车帘, 一缕细风漫卷而入,车中人闭上了眼睛,深嗅了一息帝京城的风。
“是桂花味儿的。”女子仍闭着眼, 像是在回想着什么,“听人说, 气味是人记得最久的东西。那年咱们走的时候, 好像也是八月桂花开的时节。”
马车走的慢下来, 像是进了闹市,老妪也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啊, 记得很清楚, 走那年是八月十六, 好大一个月亮就挂在檐角, 您就坐在那儿号啕大哭……”老妪叹口气, 道, “算起来, 郡主离京也有十三年了。”
老妪说话时的语声很温和, 岁月花白了她的鬓角, 也磨平了她的性子, 只一味地哄着她眼前这位郡主。
“倘或不是蝴蝶会挨那一板子,恐怕您还糊涂着想不起来呢。如今王府里的事儿安排妥当了, 您也能安安心心地再回京来。”
老妪把手里正穿针引线的“白节鞋”亮给郡主瞧, 眼里的慈爱溢于言表。
“郡主您啊, 小时候的鞋都是老奴做的, 可怜小公主还没学会走路, 也没穿过老奴做的鞋, 咱们便走了。”
被老妪称为郡主的女子闻言凄苦一笑, 往那窗外遥望去,周身竟似有冷意氤氲,侧颜有如仙人勾勒。
“阿嬷今儿铁了心要我哭是不是?”她抬手拭去了泪,再回头时,又笑了,“我只偷偷瞧一眼他们兄妹俩就走——”
“老奴陪您颠了六千里,骨头架子都散架了,您只瞧一眼就走?要走您走,老奴不走,老奴还得给公主做咱们白族人的白节鞋、鱼尾帽呢!”
老妪说话时,手里活计不停,她名唤杨宝严,年轻时是大理州最出色的绣女,即便后来进了大理国国主的后宫,做了小公主段柔蓝的奶母,也从来没丢下过绣工。
后来大理国国主段正桓向大梁称臣,小公主段柔蓝成了皎渊郡主,再后来远嫁帝京城,杨宝严都一直随在郡主的身边。
段柔蓝听着奶母的轻声唠叨,望着从窗帘一角不断撞进来的亭台楼阁,熙攘市井,纷繁的回忆便无穷无尽的潮涌而至。
她记得她那时候不过才二十一岁,席地坐在凤姿宫里,手里抱着奶娃娃,只撕心裂肺的哭着,奶娃娃哭她也哭,奶母从她的手里夺过去孩子,只放在摇篮里摇着,还要分出心来哄她……
那一年大理塌了天,她想回大理,想吃破酥粑粑,还要喝鹤庆的酒,只哭的一整个皇宫满天星斗。
马车忽得停下了,打断了段柔蓝的回忆,车外传来谦恭的问候声。
“尊驾可是从镇南王府而来?小人早已收到了王爷的诏令,候了有七日了。”
郡主的护卫上前,同滇南会馆的行官说道:“……在平山县遭遇了山匪,眼下已身无分文。”
那行官笑着说道,“王府里早已有安排,银钱方面不必担心。小人另置下了丽正门大街的一处宅子,供尊驾安置,这是房契与地契。尊驾可先在小人这里休憩一时,再前去丽正门大街宅邸下榻。”
虽说有镇南王吩咐打点在前,但这滇南会馆也委实有眼色。既然他们将一切事宜安排的妥当,段柔蓝也不拘束,只在奶母的陪同下,下了马车,往会馆里去。
那滇南会馆的行官偷眼看去,只见打马车上下来的这位姑娘,颜色如皎皎明月,一颦一笑,竟似有清冷三千春的风致。
行官不禁暗叹,都说滇南出绝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