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旭接过纸条展开,翻来覆去查验一番方才放到了楚烜面前。
只见那纸条上,一行极为清秀的簪花小楷——
王氏与西胡来往甚秘。
却未留下只言片语道明身份。
楚烜挑了挑眉,看贺嬷嬷。
贺嬷嬷便将方才在厨房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楚烜,“是永嘉伯府的人。”
“王氏,王氏……”
常旭正低喃,薛妙忽然道:“方月明?”
她一开口,便将殿内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薛妙在楚烜身侧坐下,虚点案上的字条,道:“方月明曾邀我去永嘉伯府赴宴,那洒金花笺上的字与这纸条上的一模一样,你们瞧这个‘来’。”
当日的花笺上有一句‘来府上一聚’,其中的‘来’当中那一竖并未冒头,瞧着甚是怪异,薛妙便忍不住多看了几遍,后来问过贺嬷嬷才知方月明的曾祖以‘来’为名,家中小辈为避此讳,每逢写到‘来’,都要缺上一笔或另换旁字。
既然这字条乃方月明所书……
常旭略一沉吟,低声道:“莫非……是永嘉伯府那位老夫人?”
偌大一个永嘉伯府,丫鬟下人数百个,其中王姓妇人少说也有十数个,可若写这字条的人是永嘉伯世子夫人方月明,其所指‘王氏’便只能是压在她顶上的那位老夫人了。
这张字条一出,有些事自然而然便串在了一起。
围场上不该出现的貑罴、自尽的守卫、几次三番出现的牧兽香……
然而有一事却让薛妙觉得奇怪,“那日我在永嘉伯府看到的商人身上分明是铁勒丘林氏的图腾……”
“若她是故意为之。”
楚烜揭开灯罩,将字条拿到火上焚尽,淡淡开口。
他并未说是谁,薛妙却一瞬明了,“难怪!”
难怪那日在永嘉伯府那铁勒商人分明察觉到了她打探的目光,依旧不闪不避,难怪如此轻易便让她发现。还有前几日那名奇怪的刺客,当日她只觉得幕后之人使了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一面能害了楚烜,另一面又能褫了邵长盛御林军统领的位置,现下再看,岂止一石二鸟!
她每每一点就通,楚烜竟生出些微为人师的愉悦,起身牵着她一边往饭桌前走,一边吩咐常旭:“看好方月明。”
方月明所言有几分可信需得再查,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方月明还活着。
……
又过了一日,得知楚烜“不能人道”的皇帝左思右想,终于勉强理顺了心里那点复杂诡异的情感,命内侍点了些奇珍异宝,准备亲自去看望自己这个连番遭遇重大打击的亲弟弟。
还未走出殿门,一名内侍脚步匆匆进来,在韩公公耳边低语片刻,又躬身退下。
“何事?”皇帝问。
韩公公语气颇有些复杂,暂且挥退左右,上前答道:“秦王妃与秦王起了争执,怒气冲冲带着丫鬟自行离宫下山去了。”
不知怎的,皇帝好似起了兴致,也不想着去探望自己的亲弟弟了,一撩外袍重又坐回龙案后,兴味满满地开口:“说细些。”
韩公公嘴角动了动,将方才传话的小内侍召回来,“细细同陛下说。”
那小内侍便一人饰二角,将自己远远听到的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但他离得实在太远,到底没听清楚几句,只挑拣了几句仿给皇帝听。
“……多的没听清,不过,那殿内噼里啪啦砸了不少东西!都是秦王妃砸的!她冲出殿门时还朝里喊了一句‘滚就滚,谁稀罕!’想来是秦王发怒让她滚呢!”
皇帝砸吧砸吧嘴,觉着有些不够听,不过也还算勉强,随口说了句“赏”,打发小内侍下去。
小内侍得了恩典,诚惶诚恐地谢恩退下。
皇帝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个来回,又道:“让韩立严来见朕。”
不多时,一身形魁梧高大的玄甲侍卫大步入殿,见到上首之人便拜,“陛下。”
八大禁军之外还有一批侍卫,不隶属军中,可不尊军令,人少而精,独独只听命于御座上的人,便是皇帝内卫。韩立严便是内卫的副统领。
……
再说薛妙,按照皇帝想要的进展与楚烜大吵一架,又噼里啪啦捡着猎宫里贵的摆件砸了一大堆,顺带放了句‘狠话’将戏演得彻底后,便坐着马车先一步下山去了。
没了皇家啰嗦繁杂的依仗和规矩,这一辆马车行进起来要快上许多。
不多时已下了西山,猎宫淹没在山间雾霭云霞中。
刚才在众人眼里还“怒气冲冲”“委屈愤懑”的薛妙坐在马车里一边咂着渍好的西瓜子一边捧着本话本看得入神,端的是一个悠游自在。
前头驾着马车的是王府里一名不常在人前露面的侍卫,马车快速行驶在林中。
车厢里,拂冬和念儿在薛妙左右相对坐着。
拂冬看看薛妙再看看念儿,满心疑惑,她不明白,她不过去厨房取了份点心的功夫,王爷和王妃怎么就能起了口角?还互不相让,争至这等地步?
拂冬微动小腿,碰碰对面的念儿,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念儿却只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去了,只留拂冬一个越想越觉心焦。
王妃究竟知不知道跟王爷争吵的后果?从前下至府上诸人上至文武重臣,没有一个敢在王爷面前如方才王妃那般大声喊叫,更别说砸东西了
王妃不是一向怕王爷生气?这一回怎么如此“胆大包天”?甚至,甚至此刻还毫无悔改之心。
“王妃。”拂冬将衣角绞成一团,终于忍不住开口,“贺嬷嬷从前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千万不要搁着放着,搁久了就真成了隔夜仇了。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大可以告诉我和念儿,我们给您想想法子,您这样不管不顾地跑了,这……”
现在倒是爽快了舒服了,日后可怎么办?王爷总要回王府的呀!
拂冬心里着急,蹦豆子似的说了一大串,念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要说话,平平稳稳驶在道上的马车猛地停下,车厢里三人毫无防备东倒西歪,险些撞倒了小几。
“何事?”念儿直觉不对,正要掀帘去看。
薛妙一手拉住她,偏头细细听了听。
现下已是二月中,仲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乱花迷眼的时候,西山顶上是皇家围场,山腰往下除了不许大型野兽驻留外,平日里不会多加管束。来时在山脚下这一片林中歇脚时,薛妙见了不少温驯不伤人的飞禽走兽,鸟鸣啾啾好生热闹欢快。然而此刻却是一片寂寂,连声鸟鸣都听不到。
安静得过分。
拂冬和念儿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打足了十二分精神将薛妙围护住,
车厢外,那侍卫勒紧缰绳,目光落在不远处离地面不足一尺的地方。
绊马索。
若非这侍卫耳聪目明,察觉到不对先行勒马,这会儿恐怕已是人仰马翻。
侍卫并不回头,只疾声对车内的人道:“封住车窗!”
话音未落,林叶簌簌一阵作响,箭矢如雨般朝着马车射来。
第048章 蝉溜了
念儿手疾眼快掀了车厢里的小几顶住一侧车窗, 拂冬反应稍慢些,耳边已响起了箭矢破空的声音。
电光石火间,薛妙伸出一只手臂将拂冬按下, 一只羽箭刺破另一侧帘子擦过薛妙的手臂擦出一道血痕后钉在了念儿手里的小几上,犹自嗡嗡颤动。
“王妃!”
拂冬惊呼出声, 她总算从这平地起惊雷一般的刺杀中回过神来, 红着眼睛反身将薛妙护在身后。
幸好这马车比寻常马车做得坚固许多,寻常箭矢难以射穿车壁,才叫车厢里的三人有了喘息之地。
车厢外, 那侍卫亦是武艺了得,一手暗器更是出神入化,这厢箭矢刚射出,他已双耳微动, 手腕一翻,数枚暗器四散而出。
林间接连传来痛呼,伴随着□□落地的声响。
“王妃可有受伤?”侍卫问道。
薛妙拧眉道:“我没事,倒是你,当心些。”
最初那一波箭雨过后, 双方竟诡异地僵持起来。
一两息后,又是一阵簌簌声, 一伙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人不多,约莫二十来号,个个身着玄衣短打,黑巾覆面,手持白刃, 目露凶光,将马车团团围住。
马车后方不远处的树上蹲着几名皇帝内卫。
其中一个内卫扯下蒙面的黑巾扬起脖子对着头顶树杈上的韩立严以口型无声问询:“副统领, 怎么又来一拨?”
这秦王妃到底招惹了多少官司?怎么这一会儿功夫窜出来两拨人想取她性命?
这内卫心粗,想得少,韩立严能坐上内卫副统领的位置却非寻常人,他这会稍一思忖便知先前那一伙人并非冲着这位秦王妃来,是以听到侍卫出声只询问秦王妃的安危不曾提及秦王后,先前那伙人意识到秦王并不在马车里,已然撤离。
如今底下这一波才是真正冲着秦王妃而来,不过被先前那一拨人当做了幌子。
不知这两拨人是单纯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或者是……
韩立严眼睛微眯,一个手势过后,两名内卫循着先前那伙人撤离的方向追了出去。
再看前方,那伙玄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当先的玄衣人反转手腕,手中横刀白芒一闪而过。
秦王`府那侍卫正要动手,马车里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且慢。”
薛妙虽不如韩立严在后方看得清楚,但她方才细细看过先前那伙人所用羽箭,竟又是一批军器,而面前这伙人比之那群人无论是行事风格或是手中武器都能看得出不是来自一路,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薛妙掀开帘子满眼兴味地将面前这伙人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反复打量了数遍,直看得他们站立不安,面面相觑,躁动起来。
她面色沉静不慌不忙,一派沉着姿态让当先那名玄衣人心中有了顾忌,脚下停顿,对她怒目而视,恶狠狠道:“看什么看!”
色厉内荏的样子让薛妙险些忍不住笑出声,她清咳一声道:“你要杀我,还不许我看你,未免太不讲道理太凶恶了些。”
玄衣人没料到她当真一点不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薛妙逗够了人,收了笑意回身朝猎宫方向遥遥一指,问:“你可知这是何处?”
玄衣人不答。
薛妙倒也不需他应声,悠悠打量一番左右两侧玄衣人,朗声道:“如今陛下御驾便在这西山之上猎宫之中,这儿……”她点了点脚下的方寸之地,“可算得上真真儿的天子脚下了吧?”
薛妙说着,与身旁的侍卫对了个眼神,忽而一笑,语带玩味,睨着面前的玄衣人,“胆敢在此处将我截下,让我猜猜,你背后的主子是单纯的蠢过头了,还是……只把你们当幌子用过便丢啊?”
薛妙这一番话自是震慑力不小,几个玄衣人目露迟疑,左右看着同伴,脚下亦不安地挪动起来。
为首的玄衣人却是铁了心,怒喝一声,“少废话!”提刀朝薛妙劈来。
玄衣人举刀朝薛妙冲来,她身旁刚才还大显威风暗器无一虚发的侍卫却不见出手,下一瞬更是如中毒一般软倒在马车旁。
薛妙也中招了一般,昏迷过去,倒在车内。
后方的树上,内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一瞬反转的局面,无声发问:“这是?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