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人笑道:“叶郎君什么样的人物,要吃你的山野粗食!”
老汉道:“嗐,什么样的人物?人是金贵公子,可也和咱一起雨里水里泡着,那就是自己人!”
众人便都笑,不说话了。
童如石低头看看铁慈,那般精致的人儿,此刻鬓角还沾着泥水。
那只一直微微痉挛的手指,慢慢松开了。
忽然又有少年的哭声响起,夹杂着打骂声,众人啧啧叹息,都道那孩子可怜,早早父母都遭了强盗打劫死了,在外头流浪了许久,狗追人撵的,回来之后亲族也没什么了,饥一顿饱一顿长大,才十二三岁年纪,为了一口吃的就不得不来干这种苦活,石板都扛不动,能做什么。
童如石听着,攥在手里的锅盔慢慢又凉了,粗硬地硌在掌心。
眼前光影一闪,血火的红糜烂地开在视野,刀剑的寒光白亮地闪过,黑甲上铜质的甲叶沾了细碎血肉摩擦生响,满地锦绣绫罗碎成漫天的火中蝶,有人凄凉惨叫,有人大声哀哭,有人慌不择路地奔逃,呼吸声剧烈如拉风箱。
那呼吸声如噩梦一般越来越响,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喘息。
他眼底闪过一丝恸和冷。
另一只扶着铁慈的五指慢慢又颤抖起来,向内收紧。
收紧又松开,松开又收紧。
忽然有人道:“哎,我等得脖子都酸了。”
铁慈睁开眼,笑意盈盈。
童如石手一颤,向后一让,他本就是用一只手和膝盖撑着铁慈,此刻放手,铁慈眼看就要落入泥水。
铁慈手一撑,轻巧地翻了个身起来,另一只手将已经快要逃开的童如石拉回,砰地一声把他拉坐在泥水里,笑道:“跑什么,来谈谈。”
童如石无法抵抗,也就往那地上一坐,冷着一张苍白的脸,看着她。
铁慈却在看那锅盔,刚才一番折腾,落入了淤泥中,她可惜地啧啧一声。
童如石转开脸不看她,生硬地道:“要杀便杀。”
铁慈呵呵一笑,道:“我杀了得您么?”
童如石不做声。
铁慈手肘撑在膝盖上,靠近童如石,好奇地打量他的眉眼,童如石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铁慈问:“我倒要问问你,明明想杀我,那么纠结做什么呢?”
童如石平板着脸没表情。
“还是下令别人搞我没心障,自己下手有点难?”
童如石脸上就像戴了泥浆做的面具,一片空白模糊。
皇太女的能耐,他早就看出来了,既然今日孤身落入她的手中,一切就看命吧。
远处,在岸上休息的李植,忽然站了起来。
童如石远远一个眼神过去,李植便不动了。
铁慈早将这番动作看在眼底,笑道:“果然。”
她感喟地道:“我就说你那狗脾气,在原先戊舍那个大酱缸里,是如何能安安稳稳独享空间,还颇受照顾的。”
“这不是李植当了舍长,护着你嘛。李植是你的人吧?总看见他在你身边,像个护卫似的。”
“嗯……猜猜我什么时候怀疑你的?”
第156章 母仪天下(二更)
童如石就像哑巴一样,岿然不动。
“李植说你原先是甲舍的人,但是因为和人打架,打多了,最后落到戊舍。但是戊舍金万两和崔轼那德行,比甲舍的人讨厌多了,也没见你和他们打架,你充其量只是不理人罢了,怎么会落到戊舍呢?而且那回武场比箭,你一个被赶出甲舍的人,很快就能纠集一支比箭队伍,这人缘明明不差嘛。”
“还是那场比箭,木师兄派人从二楼砸下瓷墩毁箭靶,我本来能阻止,拦下了我就赢了。但是李植忽然惊马,导致我为了扶他慢了一步,最后我和木师兄不得不对上。这是故意的吧?想让我折在木师兄手下?”
“那天最后一发冷箭,是冲着我来的,当时我的身份还没暴露,书院里应该还没我的敌人,是你安排的人吧?”
“后来紧跟着一系列事件,我基本不在舍间,你也没什么机会。再然后便是前来东明的路上,在小镇客栈里,我和飞羽遇刺。对方来势汹汹,却在和我们照面后半路收手,就很奇怪。”
“那感觉,就像她认识我们似的。”
“当时我也觉得,那身形,很熟悉啊,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然后第二天,路边茶棚,我忽然遇上孙娘子,她一开口,说的是阿黑的夫君跑了,我便想起来了,昨晚那刺客,不就是阿黑么!”
“你们和我们一碰头,阿黑就来行刺,发现我们是熟人,没有下手就走了。然后她想从我们这儿知道她那夫君的下落,自己不方便来,便托孙娘子来问。不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呢。”
“更巧的是,灵泉村的高人们避世不出,转眼间就出现了两个,他们这样的人,谁又能指使他们呢?”
听到这里,童如石眼神一缩。
“那晚萧家掘堤泄洪,你们落入水中,我看见你们被人救走,对方速度极快,非高手不可为,是灵泉村的人吧,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一个普通书生,能在跃鲤书院获得地位,能够有高手相护,还总对我有莫名敌意……”铁慈翘着二郎腿看他,“童公子,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不等童如石说什么,她又道:“别扯那些乱七八糟理由了,徒惹人笑话,做人讲究点成吗?”
童如石白皙的脸色微微涨红,霍然抬头,眼底掠过怒色。
铁慈心中一喜,她是故意激将,毕竟童如石有心结人又冷傲,偏偏涉世未深,被揭穿本就是内心最虚弱的时候,再激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眼看童如石嘴唇翕动,便要说话了,铁慈心头一提。
忽然上头有人呼喊,声音清脆,铁慈抬头一看,却是好些日子不见的萧问柳。
她在大堤上连连招手,这姑娘生就精灵一般的模样,雪肤大眼,眼眸圆圆,眼瞳乌黑,嘴饱满娇小,配上端丽的尖俏下巴,灵气满得似乎要溢出来的模样,此刻站在堤上那群乌眉黑眼的人中间,阴沉沉的天光都似乎因为她而亮了。
铁慈笑着对她招手,却听见身边人呼吸有异,转眼一看,童如石盯着萧问柳,目光一瞬不瞬,竟是一副看痴了的模样。
铁慈并不以之为奇,萧问柳模样心性,便是在盛都也是难得,要不然昭王也不会早早为独子求娶。
但是在这激将诈出真相的关键时刻,他的注意力被萧问柳吸引走,可不是好事,铁慈急忙道:“童兄……”
堤上,萧问柳合拢双手成筒,冲她大喊:“我可算能来找你了叶哥!”
又喊:“我可想死你了叶哥哥!”
那一声哥哥十分亲密,堤上下的百姓们哈哈笑起来,有人道:“叶公子,这位姑娘是你未婚妻吗?真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啊。”
铁慈皱眉,随即笑道:“自然不是,这位是……”
忽然童如石冷冷道:“你自幼金尊玉贵,享尽荣华,便以为这世上什么好事都该是你的,都该向你交代个明白了吗?”
他推开铁慈的手,起身,掸掉衣袖上泥巴,“今日我没有杀你,不代表以后不会杀你。你好自为之吧。”
他转身便走,铁慈没拦。
拦不住的,童如石附近一定有灵泉村的人,她不是对手。
当初她误打误撞进灵泉村,那时候童如石应该在求学,很可能没有接到关于她的消息,直到她离开灵泉村,求见贺梓,并且和贺梓达成了交易,童如石和李植知道了消息,提前去了戊舍。
按说铁慈该被分在甲舍,但是童如石显然很了解那些萧家管事的德行,觉得这时候来的叶辞一定会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十有八九会被排挤到戊舍。
他和李植原本不在一舍,用各自的理由聚在一起到了戊舍,等着铁慈。
但是除了之后射箭场上安排的局,书院里,他们并没有借着同舍之机对铁慈动手。
一方面是铁慈在舍间时候少,另一方面,铁慈觉得他们更像是在观察,或者有所制约。
比如,贺梓。
贺梓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和灵泉村到底是什么关系,似乎灵泉村并不属于他管理,但是又保持着一定的密切关系和尊敬。
铁慈心中暗暗可惜。
今日本有机会得到完整的真相,对自己以后的选择判断也可以指引方向。
然而……
她看着童如石远去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不管你想要什么,记住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童如石停了停,没回头,走了。
堤上萧问柳还在招手,掩不住的兴奋,要不是丫鬟拦着,就打算冲下来了。
铁慈只得上堤去,萧问柳给她带了许多吃食,两人坐在路边亭中,萧问柳叽叽呱呱和她说话。
“……这些天祖母和四爷爷都不许我出去,说要我好好备嫁,明年送我去盛都,可我不想去盛都……我没见过铁凛,听说是个小毛孩,可是四爷爷说他前程远大,不同凡响,都王爷世子了,还有什么前程?不就是继承王位么?”
“祖母找飞羽姑娘去喝茶赏花,席上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飞羽姑娘说要画下萧家花园胜景,然后画了一张老蝗虫啃黄花图,祖母脸都青了,我想笑不敢笑,憋都肚子痛……”
“……十一哥去和祖母求,想要纳飞羽姑娘为妾。祖母没说话,四爷爷反而不同意了。说飞羽姑娘明明和叶哥哥有私情,不可贸然触怒客人,十一哥又想来找你,路上遇见了飞羽姑娘,飞羽姑娘说她嫁谁她说了算,又不是个物件,轮得到你们男人争来让去。她这人朴实厚道,于婚嫁别无所想,只有一个小目标,她想母仪天下,谁能让她母仪天下,或者谁能让她生的孩儿奉她母仪天下,她就嫁谁……当时十一哥脸都青了,这话传到四爷爷耳朵里,当晚十一哥就被罚跪祠堂了,四爷爷说这样的话万一传出去,萧家就会被传成有不臣之心……哪有这么严重呢,我们萧家,姑祖母是太后,我爷爷是次辅,一句玩笑之言,何至于此,四爷爷也太小心了……”
铁慈哈哈一笑。
心里越虚,忌讳越大。
不就是因为一直想着这个,所以才听都不能听嘛。
不过飞羽的生活,可真多姿多彩啊。
铁慈有点不爽地想,这么多天自己在这里水里泥里的扛活,她在萧家老宅吃喝玩乐耍人逗乐,一点友爱都不讲。
转而又想到萧问柳的未婚夫铁凛,一个一眼能看见未来的王爷,还有什么前程?
除非去当皇帝。
看来得让夏侯或者影子,去查查昭王家。
她一边听着,一边摸出一根木头,在那里慢条斯理地雕刻。
萧问柳凑过来看,看那木头色泽深红,木纹呈细花云状,肌理致密,微微闪着金光,纹理纤细浮动,流畅舒展,仔细看去,隐然有飞鸟形,尾端更是有羽毛灿烂闪耀之感,整个簪子雕成了扬颈展翼的飞鸟形,形状花纹浑然一体,妙趣天成。
她惊叹道:“这簪子天然形成飞羽纹,十分难得,正配这飞鸟流云形状,实在美妙!”
铁慈一笑,眼也不抬,十分专注。
木是相思木,深红色十分难得,其上的飞鸟羽纹更难得,她让夏侯帮自己找木,他弄来好几批她都不满意,好容易选中了这个。只觉得颜色,形状,纹路,无一不合自己心意,也无一不合飞羽。
这些日子她慢工出细活,一有闲暇就细细雕琢,虽然飞羽风情华艳,但铁慈莫名就没选那些华贵的牡丹芍药花样,选择了这带点中性气质的飞鸟簪,总觉得这样更适合她。
萧问柳眼巴巴地看着那簪子,嘴唇蠕动几次,她虽心无城府,但毕竟教养使然,不敢自作多情是送给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索要,难得扭捏了很久,才道:“叶哥,你这簪子,是要送给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