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心,是会变的。
说好的所有的钱都归他的,说好的自己不爱珠宝不爱钱,那这盒明珠怎么说?
他失望愤怒之极,空气中噼啪之声不绝,连宣琼的头发都快被他电得站了起来,满室幔帐无风自动。
宣琼也觉出不对,慌忙站起,道:“师兄,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珠子是萧提督送给我的,是……”
她话还没说完,归海生已经笑了起来。
“好,好,果然是和人勾搭上了。明珠一送一大盒,好大的手笔。想不到你都半老徐娘了,还能有这般行情,还有男人愿意下血本来聘你,难怪这么多年,一直不肯给我沾手呢!要留着这冰清玉洁之身,卖个好价钱啊!”
一道电光闪过,梳妆台无声裂成两半,扶着妆台的宣琼险些跌倒。
明珠盒子滚落,被归海生抄在手中,他把盒子往怀里一揣,冷声道:“先拿回我的明珠来,还有别的呢?”
“师兄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偷你东西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贱人!卷了老子的财产去嫁人,你倒打得好算盘!”
“什么嫁人?师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宣琼深呼吸,站起身,一把抹掉脸上的珍珠粉,迅速又整理出往常的温婉笑容,伸手去扶归海生,“师兄,先坐下来,好好听我解释。我没有要嫁人,别的事也没有,我到现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来,坐,师兄啊我的好师兄,我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您还不明白吗?您就不听听您的琼儿解释一句吗?”
她深谙归海生的脾性,摆出最耐心动人的笑意,去掉了刺激人的珍珠粉,又绝口不提容易刺激他的钱字,果然归海生暴怒的情绪微微缓解,被她扶着往凳子上坐了下去,一边口中道:“还说不嫁人,不嫁人萧必安给你送这么珍贵的明珠……”
宣琼已经没了先前的懵然愤怒,噙着笑意,打算慢慢解释。
拿捏他,她是有把握的。
归海生忽然一顿。
目光向下。
宣琼下意识也目光看向自己的裙子,看见裙角有细微的红色碎片,一闪一闪发出微光。
她还没明白这是什么,四周的大风轰地一声又飏了起来,又一道电光过,宣琼一偏头,那电光穿越她身后的铜镜,豁喇一下将铜镜劈成粉碎,这还没完,归海生的拳头也凶猛地到了,拳头之上噼啪闪光,“我打死你这个满嘴谎话的贼!”
宣琼猛地后翻,衣袖翻飞间面前连竖七道冰柱,冰柱又在归海生的拳头前不断碎裂,冰屑飞溅满室蓬雪,一直到第七道冰柱,那拳头才堪堪停住。
宣琼又惊又委屈,归海生这出手,已经没留多少余地,他如何忽然就发疯成这样?
想起刚才归海生骂的话,她惊道:“师兄你被偷了?谁?谁敢偷你钱财?”
“装什么傻?谁敢偷?对,这整个岛上,除了你谁敢偷?”
“我……我怎么会去偷你的钱?师兄,我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怎么会偷你的钱!”
“不是你是谁?我密室的机关,只有你知道!”
宣琼怔了怔,终于忍不住,大喊,“不,还有别人知道,还有姐姐知道,池凤郦知道!”
“你放屁!”归海生暴怒,“凤郦最讨厌谈论黄白之物,从来不管金钱琐事,她才是真淡泊的人,这么多年连家里账务都交给你,我便是给她钱她都不要,哪像你,装了个朴素劲儿,却喜欢绫罗绸缎,喜欢珠宝金玉,喜欢拨算盘,是不是你自己对我说的?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假正经!”
宣琼呛住。从来都是她给人扣帽子,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刻自己第一次尝到这般滋味。
池凤郦真清高,池凤郦不爱钱,池凤郦不会开密室,所有只有爱钱爱打算盘的她才会去偷是吗!
她是说过爱打算盘,但那都是为了在他面前营造操持家务无怨无悔的贤内助形象啊!
她怔在那里,归海生却忽然平静了点,狐疑地上下看了看她,冷笑道:“你平常不是姐姐长姐姐短,姐姐最是淡泊,姐姐不爱金银,给你姐姐安排的也是素净物件吗?怎么一轮到这种事儿,立马就把你最好的姐姐给推出来了?敢情你平日对凤郦的好,也都是装的啊?”
院子外,铁慈长长出一口气,道:“这男人,说他知道吧,他似乎想不起来;说他不知道,他一点就通。这分明是心里有数却不愿想明白吧?可真恶心到我了。”
更远一点的地方,池凤郦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另一边的墙头,飞羽看得津津有味,萍踪傻着脸,显然眼前的一切让她接受不能。
飞羽在她耳边笑道:“这才哪到哪,戏还没完呢。”
第184章 恶毒(一更)
这院子里的人各怀心思,直面风暴的宣琼只觉得四周风动雷响,电光阵阵,归海生的话也如雷一般在她脑中轰轰直响,一片混乱的脑海中忽然抓住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你给她钱!?”
归海生呛住,一瞬间的不自然,想起她的可恶,立即又理直气壮,“她是我的夫人,我给她钱又怎么了?再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给她钱!”宣琼之前还一直维持平静,此刻这微不足道的点却像是戳着了她的肺管子,险些让她疯了,“你居然给她钱!我跟在你身边近二十年,你除了家用,没给过我一枚铜板!”
“养着你不就够了,掰扯什么钱!”
“养着我?你什么时候养着我?这家里的一切不都是我帮你奔走得来的,我就是你的丫头,管家,掌柜!人家掌柜还有月钱利钱分红,我呢?我和你要个簪子,你都不舍得买给我!”
“所以你就盘算我的钱是吗?所以你就憋一把大的,等钱足够多了,一把卷走,转嫁姘头,和姘头一辈子享用老子的钱是吗!”
“我要有这个心,你早就带着全家去喝西北风!你这个忘恩负义扣扣索索的白眼狼!”
归海生猛地一个巴掌扇过来,带了雷霆之力,一道电光闪过,宣琼浑身僵硬地摔在墙上。
外头忽然传来尖利的海鸟鸣叫之声,归海生听见,恨恨道:“今日先饶过你,你赶紧把你那嫁妆归整归整,送回我那里去,等我回来要是还没看见,看我不扒了你皮。”说完拂袖而去。
他一走开,四面那哧哧作响仿若电场般的空气才恢复安静,宣琼一直半竖着的头发也慢慢回落,紧紧贴在她背上。
归海生生有雷电之能,辅以武功练就无上能力,但因为过于追求力量,时间久了便有些反噬,老了以后渐渐控制不住那雷电之力,一旦脾气发作,更是浑身漏电,瞧着吓人。
而和他吵架,就等于身处微电流场中,压力大,人也容易失控,宣琼趴在地上发抖,一身仙女似的雪衣,湿了半边背。
她的侍女先前躲着不敢出来,此刻才冲出来扶她,一边扶一边哭道:“姑娘,吓死我了……”
宣琼怒气梗在胸中未去,一把将她推得跌了个跟斗,尖声道:“滚开!”
侍女吓得跪在远处,颤声哭道:“姑娘,您别这样,别这样。这事儿是有人冤您,您别气着了自己……”
宣琼支着剧痛的脑袋,慢慢地转头看她,“你知道是谁冤我?你听到了什么?”
“姑娘……我先前去给您端早饭,听见甘霆阁的侍女说,老爷在外头看中了个人,是千金小姐,老爷想等夫人去了之后娶作续弦。但是人家家世好,非得拿出大笔聘礼不可,老爷不舍得动自己的宝库,打听来夫人有钱……”
宣琼吸一口气,下意识道:“不,不会的,他于女色上头,并不热衷……”
侍女道:“我不懂那些,我只听说,那千金小姐长得有点像夫人年轻时候,比夫人颜色还盛一些,而且家中豪贵。将来娶了也不亏。”
宣琼沉默了。
良久她挣扎起身,侍女又过来扶,这回宣琼没拒绝,有点艰难地道:“不行,我要去他的密室看看。”又道:“你给我整理干净,不要让人看出端倪。”
侍女忙用粉给她掩饰那些被打出来的青紫痕迹,一边恨恨地道:“您又何必,去看了,密室万一根本没有被盗,那您岂不是更伤心。”
宣琼微微咬了咬牙,缓缓道:“伤心吗……”
侍女愕然看她。
宣琼此时胸中一片愤怒冰冷,再也压不住那满腔的愤懑,道:“我哪日哪时不伤心,我和他同门学艺,对他情根深种,日日给他做饭食洗衣裳,但就因为我不够美丽,他就能转身出门就聘了个池凤郦!”
“池凤郦火一样的人,也像火一样的灼人,第一次看见我,就对他笑说,君诸同门皆好资貌,何独宣琼焉?”
“她瞧不起我,而他听了那话,也就一笑,说声世上谁及娘子美丽?”
“他爱钱如命,悭吝惊人,却又好排场。得了银钱,一大半藏起来,一小半做排场,账本交给我,说是对我放心,天天却还查账。”
“那账目便是一丝一毫不清楚也得问个追根究底,女人们买件肚兜也得通过他的手。”
“我不能生病,不能受伤,生病受伤没人给他盘账挣钱,还要花钱。第一天他还能榻前嘘寒问暖,到后来便得看他脸色。”
“我想要朵珠花儿,他劝我说木头簪子更有风韵,直到我自己有钱买了那些,他才说珠花好看。”
“池凤郦生孩子,他舍不得请婢女奶娘,让我去接生伺候。大热天的孩子和我都一身痱子,他嫌弃孩子吵大吼大叫,险些用雷劈了她。”
墙头上萍踪神情震惊。
宣琼起身,侍女扶着她出门去,两人顺着游廊走,宣琼受伤又低落,耳目不如往日灵敏,没有察觉飞羽和萍踪就在她身后不远。
侍女轻声道:“姑娘,既然您明白归海老爷并非佳偶,为何这许多年都不肯放手呢?”
宣琼长出了一口气,茫然地道:“是啊,为什么呢?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大抵是不甘心吧。投入得越多,越不舍得放弃,因为一旦放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池凤郦。”
“这些苦池凤郦都没吃过,都是我吃的。这才是最最让我伤心的,他对池凤郦十分尊重依赖,因为池凤郦出身比他还高一些,他时刻只想着有她陪伴照顾,连女儿都觉得多余。”
她冷笑一声,道:“你信么,因为孩子需要照顾,池凤郦免不了分心,他便难以忍受。他第一次正经向我求欢,就是在池凤郦亲自哺乳的时候。”
“后来我们在床上……嬉戏的时候,险些压死那小东西,真要压死也就好了,省得日后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留我一个孤家寡人。后来池凤郦和他吵架,我便和他说,把孩子留给岛民养好了,凤郦能把心思都放回他身上,还能省钱。你瞧,只要一说到钱,他立即便同意了。”
游廊拐角,萍踪站住,眼底怒色一闪而过,张嘴要说话,被飞羽一把捂住。
她睁圆眼睛,眼眶却已红了。
侍女悄悄朝后看了眼,小心地道:“姑娘,其实您后来待小姐也不错……”
“那是。”宣琼笑道,“池凤郦夺走了我想要的一切,我就要夺走她拥有的一切。夫君、财产、孩子、她所在意喜欢的一切,哪怕一块扎染,我不让她留,她也别想再拥有。”
侍女激灵灵打个寒战。
远处,池凤郦坐在轮椅上,静静听着。
宣琼说着说着,竟然得意起来,低笑道:“不过师兄再依赖池凤郦又怎样?他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再有我时时提点着,到后来,那份心也便淡了。池凤郦后来又怀过一次,他不乐意,却又不肯说,我多体贴啊,我给池凤郦端了一碗补汤,那孩子就没了。不仅没了,以后池凤郦也不能生了,我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他嘴上不说,心里欢喜得很呢。”说着格格地笑起来。
侍女低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的脸。
“其实这些年我已经赢了啊,师兄什么都听我的,日日挑着池凤郦的不是,池凤郦压着那火,一日日的,生生把自己压废了。她那女儿,丢给岛民养,养得人事不知的,也不和她亲近,更兼学了相逆的功法,迟早得废,这么个小废物,还想配个什么高门大户?就嫁那个水手不好么?好歹有一张脸……”
她喋喋不休的声音远去。
一直面无表情的池凤郦霍然抬头。
萍踪靠着柱子,已经无法前进一步。
池凤郦忽然飘身而起,越过游廊,伸手一抓,把女儿抓了出来。
萍踪看见她腿便软了,双手将她双腿一抱,眼泪便流了满脸,“娘——”
声音里满满悔意和痛苦。
年轻的女子一向自矜着身份和家世,骄傲于自己人人宠爱,却不曾想自己竟从来不是受欢迎的存在,而深爱的家人今日揭下伪善的面具,让她看见那些自以为的宠爱和美满背后,是生来冷酷的厌弃和践踏。
那往日里在眼前端着高贵尊严的家长,脱下面具后毒汁泥泞,满满不堪。
骄傲于瞬间崩塌,她哭得眼泪顺着下巴流淌,将衣领濡湿。
池凤郦却一把抓住她的腕脉,半晌,脸色铁青,一巴掌便扇在她脸上。
萍踪被扇得哭声立止。
池凤郦厉声道:“你学了她的武功?”
萍踪捂着脸,半晌点了点头。
“我不是说过,你没有天赋之能,我们三人的武功,你最多只能选一人继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