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面所有人都震惊而陌生。
难道这个才是真正的大王吗?
内心里藏着恶魔,以温和面具掩饰,发作时连对他有大功的亲舅舅都能残忍杀戮?
每个人心底发寒,有人惶恐大叫,“乌那里满!”
乌那里满是西戎传说里的恶鬼,披人皮,着华裳,画五彩琳琅妆,随心情喜好杀人,并杀完吃肉。
西戎人讲究全尸,对这种死法十分忌讳。
这一声喊十分刺耳,乌梁合似乎也听见了,手一顿。
那人身边的老者急忙捂住他的嘴。
大王子却没立即回头,砍一眼被砍成短短一截的那木图,咧嘴一笑,伸手一推。
那木图却还没死,奄奄一息睁开眼,眼底憎恶愤怒一闪而过,猛然将头一低。
他头顶发簪无声射出。
没入大王子胸口。
此时铁慈正好走到大王子身边,手一抬,将那还露出一点顶端的细细簪子彻底拍进了乌梁合胸口,落指如风,飞快地在他心口周围几处点了点。
师傅教的法子,说这样可以暂缓血脉运行,保住一口元气暂时不失,并将最后的生机加倍促发。
三件套是她给那木图的,什么时候发挥什么作用,她早就安排好了。
簪子极细,入体伤口不明显,也不会流很多血,致命伤害已经造成,却还能供大王子按照她的安排再表演一回,并且死前最后潜力激发,会比平常更强大。
大王子果然在亢奋情形下,甚至没觉察出太多疼痛,猛地一个转身,盯住了先前那个喊出乌那里满的少年。
那少年和他身边的老者被他盯住,脸色煞白。
老者慌忙把少年往后拉,又连声呼喝:“侍卫!侍卫!”
但大王子已经扑了过去。
他这一扑如飞鹰降地猛虎出柙,竟然带起一阵劲风,撞得四周的人人仰马翻,人们惊呼乱逃,他却只冲着那个目标,一脚将那少年踢倒,抬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老者的惊叫撕心裂肺,“阿海!”
细弱的脖颈被死死扼住,大王子五指一收——
然后一顿。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少年本已经必死,没想到最后一扼没有到来,他惊恐地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那老者已经连滚带爬地扑来,把少年从大王子手指下抢了出来。
其余大臣和首领,包括那些护卫都惊惶后退。
大王子缓缓转头。
方才的狂暴凶猛都没了,他转头的姿势无比艰难,甚至众人还能听见仿若铁器生锈一般的格格声。
他回头,看见戴着福娃娃面具的鹰主。
浑浊的眼眸闪过一丝疑惑。
铁慈微微笑了一下,转头去看底下的战况。
嗯,打得两败俱伤。
鹰主迎着大王子的目光,缓缓取下了已经戴了很久的面具。
这面具,是当初他仓皇逃奔时路上捡的,拍去灰,戴在了脸上,后来遇上了铁慈,再未脱下。
他发过誓。
脱下面具之时,便是他拿回一切之时。
只是这一天,比想象中来得还快。
都是因为铁慈。
无数人目光灼灼,看清了面具下的脸,发出惊呼。
“狼主!”
虽然西戎遭遇变乱,但是谁也不会忘记真正做了十几年狼主,西戎的继承人乌梁硕野。
原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可如今看他出现,看着底下乱象,看见那把没入乌梁合后心的刀。
所有人才明白,这一夜之间掀起的巨大风浪,和他有关。
铁慈侧头看着丹野的脸,心中吐出一口长气。
虽然丹野没用心掩饰,她早就知道他是谁,可是看他终于肯摘下面具,她还是很欣慰的。
丹野没有看任何人,平静地缓缓抽出刀。
乌梁合还剩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
丹野不避不让,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依稀还是当初,又野又甜,三分小虎牙微露。
他道:“牛肉好吃吗?”
乌梁合眼神里掠过迷茫,随即浑身一震,张开嘴要说什么,可惜嘴一张开便流出大股鲜血,梗住了他最后一句话。
到此时才明白,何以忽然这般暴躁多疑,这般狂暴不可控制,力气变大了,生机也被提前抽取。
没有毒的牛肉,不代表没有问题。
他抢了王位,杀了父亲,在这华丽滚烫的最高处坐不过半年,便轰然跌落。
归于尘土。
丹野没有表情地看着脚下的尸首。
他道:“把这逆臣贼子的尸首,挂到城门上去。”
一片静默。
丹野并不着急地等着。
好一会儿,那老者拉着少年当先跪下,沉声道:“是。”
顿了顿,他道:“恭迎狼主回归。”
丹野看了他一眼。
先前留乌梁合一口气出手也好,及时杀乌梁合救了那少年一命也好,都是因为这个老者,是目前王城内实权部族首领,兼西戎王城总司一职,对王军有管辖权,同时也是仅次于三大部族的强大部族的首领,那少年是他唯一的孙子。
他带了头,立即便有人跪下山呼狼主,众人还有些惴惴不安,小心地看着丹野,怕他算旧账,丹野却一脸平静,将刀入鞘,道:“此刻忠心于我,前事既往不咎。”
众人松一口气,当即便再次跪下山呼,这回声音比先前坚决了很多。
丹野立在最高处栏杆前,下着一条条命令。
乌梁合弑父夺位,倒行逆施,杀害大臣,欺压百姓,已诛。
那木图助纣为虐,罪当车裂。但已被乌梁合灭门,不再追究余罪。亲属在可自愿收尸,无人收尸则弃尸野外。
追查乌梁合那木图亲信余党七百三十二人,格杀勿论。出力诛杀乱党者,以所杀者官职相授。
除此之外,其余为两人裹挟屈从者,既往不咎。
王城正当乱时,实行紧急条令,所有人不得随意行走,部族私军首领暂住王宫,由王军保护,上交本族军队虎符。
……
命令流水般下发,最后一条令众人犹豫,这是要将所有大臣首领留在宫中当人质?并剥夺军权?这岂不是把命放在了这位新王的手上?乱世之时,军权岂可交?
然而此时,丹野带来的呼音的军队也已经趁乱进了王宫,在那木图和王军双方交战的时候迅速占领了有利地形,上头的命令一发布下来,下头那木图军队和王军都傻了,首领都没了,还打个什么?
之后听见说既往不咎,也便放下武器,由呼音的联军看守收缴。
丹野一挥手,联军便锁住了王宫所有上下山的通道。
铁慈觉得西戎王宫这个设计确实很有意思,爬越高越容易被控制,上去了,想下来就难了。进出口一堵,谁也别想走。
众人只好乖乖解下自己各种各样的信物,由丹野交给信任的将领去一一召集。
王宫里渐渐安静下来。
大殿里燃起灯火。
背后的深山里风声瑟瑟,树涛阵阵,隐约能听见野兽嗥叫悠长。
丹野往大殿走去。
人群在他脚步前自动散开。
像水在尖锐的矛之前无声无息裂成两半,现出中央的坦途。
可只有丹野知道这条路不是平坦的。
他眼底掠过酷热的翰里罕漠和落雪的翰里罕漠,掠过那些缺衣少食的日子,掠过染血的城墙和万里的跋涉,掠过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的沙尘暴,沙尘暴里鬼魅般出现的军队。
嘴里泛起绵绵的苦,像是再次吃到了绿洲里那种丑陋恶心的蛙肉,又像看见库苏丽闭上嘴之后喉间泛起的那股滋味。
风中传来淡淡的香气,在一地血腥气中无比浅淡,只有他感受得清晰分明。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
最终停下。
在人们疑惑的眼中,他站定,转身,向着身后那头,倚靠栏杆含笑看他背影的铁慈,伸出手。
众人屏息。
喊杀声渐渐停息。
薄云自脚下逶迤,西戎王宫如云端神宫,白云之巅,西戎的新王,向他心中的人伸出手。
你伴着我走过最艰难的路。
那最后这一段繁花锦簇之路,也请你伴我一起走过吧。
……
众人艳羡的目光都聚集在铁慈身上。
都知道今日之功都在这些大乾行商身上,此刻大王这一表态,未来这人就是西戎无比煊赫的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