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姑垂下了眼睛,“因为二老爷……王爷在世时,二老爷忠心耿耿,很得信任,甚至为王爷挡过刀,也不慕权利,几次推辞王爷委派的重任,说只愿做王爷的管家,让王爷安心政事,无后顾之忧。王爷最后两年,体力衰减,王府上下事务,基本都托付给了二老爷,二老爷将整个王府管得铁桶似的,王府里都是二老爷的人……”
铁慈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心计,好耐性。
游氏父子,真是枭雄心性,比枭雄还受得熬煎,耐得寂寞。
“也不是没有对大小姐大少爷忠心耿耿的婢仆。”何姑道,“只是王爷薨后,这些人都被慢慢打发了,和大少爷大小姐越亲近的,越是下落不明。而我还能在厨房做杂活,是因为我当初只不过是大少爷院子里的三等扫地丫鬟。”
“别人或是生死不知,或是改投别主。你一个三等丫鬟,为何还死守着大少爷?”
何姑微微红了脸,“因为大少爷给我钱……他有次看见我哭,嫌我吵,拿钱砸我,我那时候正愁钱,见到金银破涕为笑,给他磕头。他觉得好玩,后来每次看见我面露愁容,就拿钱砸我……”
铁慈忍不住噗地一声。
何姑低了头,“是我不好,我那时候缺钱缺得厉害,我利用了大少爷……可我真的感激大少爷,没有他给的钱,我一家子都活不下去。”
铁慈温和地道:“阿瑆赤子之心,值得呵护。你懂他的好,懂得感恩,就是对得起他了。”
何姑感激地望着她,忽然道:“您是十八吗?”
铁慈愕然看她。
“我给大少爷偷偷送过几次饭,每次都听见他对着墙喃喃十八十八,我问他十八是谁,他说那是他的神仙,会骑着白云来找他的。”何姑喃喃地,仰望火光里面容温润的铁慈。
她原先觉得那不过是孩子的傻话,可现在才知道,真的没说错啊、
铁慈别过头去,目光落在墙壁下部,下半截墙面还有那些淋漓的血迹,还有手印子重重拖过的痕迹,手印大大小小,有的像孩子的手,有的像大一点的少年的手。
但所有手印虽然位置大小都不一样,拖过的痕迹的模样都一模一样。
都是游卫瑆留下的。
只有他才会坚执的,连留个手印都要一模一样。
他从小住在晚晴园。
他不爱和人亲近。
他独居室内,夜深人静,墙壁上的门开启。
他走入密道,密道里没有人,只有永恒的孤独和黑暗,灯也许亮着,也许不亮。
灯亮着,他会看见密道两边狰狞的鬼脸面具,每一次都会受到惊吓,会油然而生无限恐惧。
灯灭着,他会嗅见墙壁上传来的浓厚的血腥气,他的小手慢慢从墙上犁过,留下一道道深浅形状一致的痕迹。
那些小小的手印慢慢变大,在墙上一遍遍划过。
一开始门是悄无声息开的,引诱他进入深夜的恐怖世界。
后来门可能是他自己开的,像强迫症一样,他被噩梦召唤,恐惧,却还是一次次走进去。
寻常人也许第一次就惊吓出声,引动人来查。
可他不会。他本就是个不寻常的小孩。
他只会一遍遍地被勾引着进入密道,去直面那密闭的恐惧,溺入噩梦的深海。
因此更加沉默和离群索居。
越来越像人们口中所说的“傻子”、“白痴”。
他这样的孩子,原本并非没有机会痊愈,只需要家人长期不懈地教育、安抚、信任、源源不绝地给予温暖。
然而可惜,他可能都没得到。
父亲认为他是个白痴,在他情况越来越严重后,颓然放弃。
姐姐爱他,却不懂他,也不知如何挽救他,也许他曾向姐姐求救,可是游卫瑄会信吗?
不过,游卫瑄连查看都没有过吗?
如果她查看过,为什么毫无反应?
铁慈想起初见,背对她看蚂蚁的孩子。
他原本可以快乐长大,就算不能成为王府继承人,也能做个正常人,也许有点纨绔,也许有点霸道,但却能知这天青水蓝山花灿,人间冷暖天下情。
这细长密道,是横在他脖颈上的索带,轻轻绞,日日缠,叫人时时挣扎,只能挣扎一口薄淡呼吸,勉强苟活。
苦熬十年无人知。
铁慈轻轻吸一口气。
迎面有风,微凉。
她向前走去。
前方无路,一道墙壁横在面前。
铁慈的目光穿过墙壁,眼前浮现出一个背影。
那背影背对墙壁坐着,一手拿一卷书,一手拈着旁边盘子里什么东西吃着,看姿态都能看出一身的惬意。
看在此刻满腔愤怒和同情的人眼里,真是无与伦比的落差。
铁慈目光落在他手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头上的冠十分繁复讲究,而骨架属于中年人的。
臂骨断过。
游筠曾经为燕南王挡刀,断过手臂。应当是他无疑。
此刻游筠就坐在她面前,一墙之隔,背对着她。
她只要一次瞬移,刀光一闪。
就能给阿瑆报了仇,还能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说不定燕南唾手可得。
铁慈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无与伦比的诱惑。
第379章 军权
游筠跷着腿,还在一颗颗地吃蜜饯。
铁慈的手指微微收紧。
何姑不解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定在了这面墙壁前。
半晌,铁慈忽然长舒一口气。
手指松开,转头,无声对何姑道:“走。”
何姑听话地转身,铁慈忽然听见仿佛遥远的地方传来,“……您可回来了……一切都好……您受苦了……这回回来是要调……”
“……收到了一些消息……要赶紧和父亲……”
天耳听有个坏处,就是听什么声音,都像隔着巨鼓,声音闷闷的失真。
铁慈停住了脚步。
隔着墙壁,游筠忽然放下了腿,推开了蜜饯,正襟危坐。
门帘掀开,有人要进门来。
铁慈凝足目力要看。
游筠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猛地站起身,转身,变成了面对铁慈。
他的手在墙上拂过,似乎要打开这面墙的机关。
铁慈眼角瞥到这面墙内,似乎也有一处小小的柜子大的暗室,想来游氏父子在这暗道内藏了些东西。
但此时不是研究这暗柜的时候,万一游筠真的是来开这密道呢?
那就得立即走,不然就撞个正着。
但是铁慈又想见见那个即将掀开门帘的人。
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游卫南,和游筠来讨论后续应付她的计划。
她正两难,忽然外头门口,有人大步迎上,高声道:“公子您等等下官,下官有要事禀报!”
那人声音喊得很高,以至于铁慈不用天耳通都能听见,赫然是施典仪。
铁慈一想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做。
施典仪知道她混进了王府,虽然不确定她在哪里,但是推测她有可能行刺,那么就应该潜伏在游氏父子所在之处,他赶来一看查看情况,二来想万一出事帮一把手,三来把游卫南叫住,避免父子同在,给铁慈增加行刺的难度。
心思很是细密。
可惜他还是猜错了,铁慈没打算现在行刺游氏父子。
时候还未到。
先别说眼前的机会,很可能就是陷阱。毕竟游卫瑆传言在府中,其实却被转移走,那么这个传言的目的,不过是围城打援,想要诱她派人来救人,墙面上的画很可能是故意留下来的,也不过是诱使人踏入陷阱罢了。
就算现在得手,游氏父子声威不减,女世子姐弟平庸无能,杀了一个游筠,会冒出第二个第三个游筠,一样控制不了这燕南。
收一地疆土容易,收一地民心难。
她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永无后患。
只是他这么一着,倒让铁慈看不到想看的人了。
屋外即将进门的人停住了脚步。
游筠也侧身看去,但手指还是在墙上弹过。
眼前出现一线微光。
门开了。
何姑骇然瞪大眼睛。
门已经开了,现在再回头来不及了!
她猛地扑上前,挡在铁慈面前,反手把她一推。
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