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很柔软,却有些温暖。
冯桓愣住,身子挂在半空,手指却莫名其妙地蹭了蹭自己抓住的东西,有点糙糙的,这一霎的手感简直如惊雷劈在头顶。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魃族深谷里某个露水未晞的清晨,他光着上半身打呼,一双手捡起被子改在他身上,手指上硬硬的茧子蹭着了他的下巴,他翻个身,把那双微糙的手拖进怀中,懒洋洋地说,阿吉陪我再睡一会。
又或者是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在小溪中洗澡,那个女子坐在溪边缝补着衣裳,两只猪婆龙一左一右蹲坐如门神,他会指着后背道,阿吉过来给我搓背,你手糙,蹭痒最舒服了。那女子就丢下衣裳过来,一掌拍在他背上。
这些往日里他从不会放在心上的小事,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然而今日墓穴里,只是那么轻轻一触,他便知道那是谁的手,他还知道食指指根的茧子比其余指根下要薄一些。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那只手微一用力,将冯桓拖了起来。有人接手了冯桓,将他往上一抛,冯桓一阵头晕目眩,下一刻掉入一堆软软的东西里面,那手感还是无比熟悉,换成以前他会惊叫昏倒,经过当初魃族的锻炼,承受度已经强了许多,赶紧一个翻滚,滚出那些蛇虫鼠蚁堆,又有人将他拽起来,嗤笑一声,道:“阿吉家的废物!”
然后他又被扔出去,扔到另一人手中,那人一推,声音娇嫩却没好气,“背叛阿吉姐姐的臭男人,给我做甚!”
倒霉的冯桓昏头胀脑又给推了一个踉跄,撞到了不知是谁,这人拎着他的后颈衣领,毫不客气一抛,道:“走开!白眼狼!”
冯桓呼地一声又飞了出去,像个气球一样被这群人推来扔去,看得一旁爬起来的李蕴成目瞪口呆,冯桓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群人?
也不知道是谁又推了冯桓一把,这回他栽入一个怀抱,气味熟悉,说不清是花香草香,十分干净,冯桓曾经很多次疑惑,整天和毒物为伍的人,为何没有染上那些腥臭的气息,却不知道那姑娘每日里忙完那些气味难闻的毒草毒虫,都要在深夜用药草再泡上整整一个时辰,泡到皮肤发皱,浑身发抖。
冯桓做好了被更快更狠推出去的打算。
他确实被推了出去,这回却很快站稳,有人扶住了他,他抬头看见慕四,再回头,看见阿吉已经转身走入了人群中。
看背影似乎瘦了许多。
此时冯桓才来得及看四周情形,骇然发现这里竟然是他们下去的那个山顶,现在山顶已经面目全非,地上多了一个比他们之前挖下去的洞还要大几倍的大坑,树木折断乱草纷飞,整个山顶几乎都被夷为平地,四面站着好些魃族的族人,男女老少都有,各自面色平静地盘弄着肩膀上的毒宠,在更远一些的地方,则站着容颜清艳有点雌雄莫辨的那位整个魃族的叔公,依旧拿把梳子梳他的如水长发,雪白手指上兰花一般的螳螂宛如一枚精致的戒指。
冯桓目光落在他宽袍下的麻鞋上,鞋帮上沾着些灰土。
就是这双鞋,刚才一脚踏裂了山顶,生生王墓主墓室的穹顶踏碎,让他们在断龙石落下之后,还可以破顶而出。
冯桓和李蕴成这才晓得皇太女的后手在此。
魃族那些苦不能白吃,来过自然要做生意。很少有人知道,燕南王墓的设计,有魃族参与,里头的毒河虫棺,都出自魃族族人之手,所以这一处陷阱并不出奇,毒物却遍地都是的王墓,对于魃族人来说不算难事。铁慈之前就听说燕南王墓建造时不仅有能工巧匠,也融入了一些燕南当地才擅长的毒蛊之术,后来见魃族和游氏父子有联盟关系,自然能猜到魃族参与了王墓建造,所以这也是她和端木合作的项目之一。
游氏父子和魃族合作隐秘,却没有斩草除根,一方面是魃族用毒强大,居处隐秘难进,很难处理干净,另一方面也是游氏父子深知端木的强大和重誓,游氏父子曾有恩于端木,相信这位曾经的天下第一人不会背叛誓言。
可谁又知道端木内心处的执念所在,强到了可以为其背誓的程度。
慕四看着那位麻衣男子,眼神里满满忌惮,他见过这人凝江煮海,漫步冰河的神奇手段,之前按照铁慈吩咐去魃族联系这位时,根本没敢奢望能将这看似温柔其实脾气乖戾的高人一呼便至,可是铁慈当时随手拿了一封信给他,轻描淡写地说拿信去就好了。
慕四看一眼信封,但是就想呸她一口,对上那位怪物,皇太女自己的亲笔信都未必有用,拿一封那个萍踪小丫头写的家信,能有什么用?
更不要说萍踪的字难看无比,看一眼就让人心头烦躁的那种,铁慈真的确定端木不会一看就火冒三丈,把信使先给宰了?
但慕四没敢呸,这事儿若传回辽东,估计要给那些属下瞪掉眼珠,这世上还有慕四不敢做的事?他不是连世子都敢欺负么?
说真的,慕四真的敢呸慕容翊,却绝不敢呸铁慈。
呸慕容翊他也不过是下次欺负回去,呸铁慈慕四敢肯定他和慕容翊这辈子兄弟情义也就到了尽头。
他只好接了信去魃族,路上也曾悄悄看了信,萍踪那所谓的大高手,写起信来不如三岁小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外公最近去后面比较多到外婆的胭脂好香到老妖怪屋子里那个怪人和自己打了一架,教会了自己如何调和冰火之气,到发现小虫子好像和小姨屋子里的某个姐姐看对了眼……看得慕四头昏脑涨,不知所云。
他看来看去,实在不明白这样东拉西扯的家信,为什么要给端木看。到底哪一点能打动这个谁也干不过的老妖怪?
但是主子下了命令,就必须要做,慕四抱着必死的心在谷底求见,按照慕容翊嘱咐将信放在石壁之前,按照铁慈嘱咐,对着石壁大喊:“叔公,之前的话你不信,如今证明来了。既然我能证明,你就该履行承诺了。”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他就离开赶路了。
其实慕四没敢奢望能请来人,但事实上魃族来了,那个神秘高手也亲自来了。
慕四在这里苦思冥想,猜测着信是不是有夹层或者有暗语,反正他永远也想不到,信就是信,萍踪按照铁慈要求隔段日子便隐晦地汇报皇宫情况,而信笔游缰的萍踪,每封信总爱写一写那个住在太后宫里,总爱裹着一身黑袍,见不得光其实却很喜欢阳光的家伙。
写一写就够了。
山脚下鸣镝声响,底下驻军被这惊天动地的声势所惊,都从四面八方往山上赶来。
但很显然,魃族并不喜欢打架,都飞快地往山深处撤退,骑蛇的骑猪的骑狼的,走得那叫一个狼奔豕突群魔乱舞。
端木身形一晃便不见了踪影,冯桓被裹挟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爬着山路,时不时转身看一看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影,阿吉却一直没有看他,日光之下正面相对,冯桓发现阿吉果然是瘦多了,连颧骨都高高凸起,眼下青影沉重得像两抹墨汁。
冯桓的脚步,这下彻底走不动了。
第404章 神仙眷侣
冯桓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酸甜苦辣咸,百般难尝,一时有点傻,直到被李蕴成重重扯了一把,才发现险些跌到坑里。
李蕴成嚼着魃族族人给的解毒丸子,递给冯桓一颗,笑道:“你这是怎么得罪他们了?人人都有解药,唯独不给你。。。我帮你要一颗,也没人理我,还是那姑娘给的。”
冯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里下意识期盼着什么,然而李蕴成指的并不是阿吉,是他不太熟悉的一位姑娘,那姑娘迎着他的目光,翻了个白眼。
冯桓将解药推了回去,道:“我没什么不适,不用了。”
李蕴成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回头看看魃族人群,也就明白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最难辜负美人恩啊。”
冯桓抖掉他的肩,道:“什么美人!”
李蕴成掸掸衣袖走开,慢条斯理地道:“嘴硬吧,有的你好果子吃。”
冯桓回头,这回他连阿吉的人影都看不见了,不远处是慕四背着抢出来的老燕南王骨殖不急不忙地走着,他想着这件惊天大案一旦爆出来,殿下的燕南之行也就到了尾声,也是自己回京的时候了,之前日日走马京华时不觉得,出来行路吃苦才知道京中是何等繁华享受的日子,日日魂牵梦萦就是盛都,吃饭睡觉都想着回家,可眼看很快就能回家了,那期盼之心却也不如往常急切了。
心里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牵着拽着,不得安宁。
他抬头看看头顶,山间岚气升腾,上接彤云,满目荫翠,少女们的彩裙因此显得尤为斑斓,这是和盛都截然不同的天地,广阔,清脆,简单而又微带魔幻。
身在燕南怀念盛都,回到盛都,会忘记这片天地吗?
冯桓又一次回头,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
皇太女仪仗终于入了城。
没有夹道欢迎,也没有山呼礼拜,城内百姓躲在各种房屋铺面之内,从门缝里探出眼睛,窥视着来自盛都的“掠夺者”,有人受这段时间燕南官府散布消息的影响,眼神里充满敌意,仿佛这煌煌车队下一瞬间就会闯入他们的屋内烧杀抢掠;有人消息灵通,已经听说了城外发生的事情,看着那群满脸好奇跟在仪仗后面的百姓队伍,眼神里也不免多了几分疑惑。
车驾上,铁慈掀开帘子,看着人群里对自己微笑示意的瑰奇斋掌柜,也笑着以眼神示意。
慕容翊忽然道:“你名下可有产业?”
铁慈笑道:“怎么,这就开始查问了?放心,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那我要黄金宫殿白玉为堂,要每天睡不同的屋子,今晚翡翠屋,明晚明珠屋,后晚白玉屋,黄金的不要,太俗气。日常三餐要用辽东的富阳珍珠米,燕南的万亩果林的特制果干,陇右李氏的手作酱,灵州的桃花油配上各地名产来烹制……”慕容翊说了一堆,铁慈频频点头,好容易等他说完,才笑道,“那算了,还是你养我吧。我要求还可以低一点,比如黄金屋还是能接受的。”
“黄金屋怎么配得上你,辽东万勾峡附近海域盛产珊瑚,色泽如血,隐含墨绿星光点,明艳至极。因此向来一寸血珊一寸金,回头我用血珊给你装饰一间屋子迎娶你。”慕容翊搂着铁慈的肩,下巴对着前方点了点,“看,又开了一家。”
这家明显是新开的,店铺还没装饰完毕,却已经将招牌显眼地挂了出来,还在临近的几条街上都架起了牌子,贴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展示画片,又有车马行的马车经过,车身上也贴着瑰奇斋的名号,尚未开业,已经搅动得满城皆知。
铁慈与有荣焉地笑道:“师父说过,这叫广告。”
“你师父是经商的人才,也拥有常人难以拥有的奇特货源,所以做起生意来几乎可以说是一本万利。”慕容翊道,“那么你的产业,也是请你师父托管咯?”
“那当然,我从六岁拜师于师父门下,在宫里攒的那些体己,就交由师父处理。有的直接购置了产业,由三师姐派人打理;有的则选择了入股师父的产业。”
慕容翊点点头,这事不奇怪,铁慈自幼便由她师父扶持教育长大,母亲立不起来,父亲受人监视,小姑娘有点银子,自然都交给最信任的人。
“以前是以前,以前师父是你最亲的人,现在你有夫君了,也该把钱拿回来准备嫁妆,托付给更值得托付的人。日后你的产业,我给你打理,放心,我手下的掌柜,绝不会比你师父手下的差。”
铁慈微微皱了皱眉,想要玩笑说一句这岂不是羊入虎口或者肉包子打狗?
大乾皇太女的产业全部托付给辽东世子?真是从何想来。
慕容翊却似乎猜到她心里所想,手指按在她唇上道:“慢着,能不能忘记彼此的身份?单纯就关系来看事情?”
铁慈惭然一笑。
没办法,当了十几年皇太女,职业习惯。
她没有再说什么,慕容翊的提议,已经隐隐触及了一些敏感问题。
她不知道为什么慕容翊对于她的师父,总是保持着极大的戒心和敏感,毕竟师父如果要害她,当初不救她就行。这些年没有师父的保护和扶持,她也万万没有可能活到今天,这两年师父渐渐对她放手,那也是因为她也到了该独立自主的时候了,一个永远需要人保护扶持的皇太女,也就永远坐不稳那皇位。
但她不能苛责慕容翊什么,他的多疑谨慎,想必和他的身世经历有关。上位者狡兔三窟,怎么能将生死命脉尽操于他人之手?何况师父又如此神秘且能力巨大。
慕容翊又道:“你要觉得难以开口,你点个头,我去办就行。”
“像你和我大师兄敲诈黑卡那样吗?”铁慈呵呵一笑,“大师兄已经写了三封信来和我骂你,并且催要那一万多两银子,说再不给的话他难以平账,回头会被师父逼着闹市裸奔。”
“那你给了没?”
“当然没有。”
两人都哈哈一笑,末了铁慈道:“不用你去办。敲诈一次也便够了,总是你去做这恶人,反而显得我和师父生分了。”
慕容翊一笑置之,就知道他的阿慈连天下都担得,自然不怕担这点小小的为难事。
阿慈不让他去办这事,大抵是希望在她师父心里给自己留个好点的印象,毕竟那也是很重要的家人,慕容翊体谅她这份苦心,并不会伸不该伸的手。
慕容翊搓了搓手指,想着方才指下柔软温润的触感,心里痒痒的,想着之前听人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想要靠近她,看着她,抚摸她,亲吻她,哪怕听见名字都觉得心生欢喜,哪怕触及指尖也觉得心花怒放,古人诚不欺我。
这么想着的时候,手指便又抚上了铁慈唇瓣,却给铁慈忽然张口,轻轻咬住,慕容翊一愣,随即眼神便荡漾起来,人也慢慢凑近。
却在此时咻一声疾响,两人都是高手,听声辩位,都只将身体微微一偏,足够让开箭就行。
铁慈心中诧异,城外迎驾她这边已经展示了武力和杀机,都进了城,这还有谁这么不长眼?
一转头,正看见侧面一箭穿过车窗,却是远远高过她的头顶,箭尾带着钩子,哧地一声勾住了车帘,细竹缠金丝车帘原本可以挡箭,那箭来的方向却在帘子顶端,巧妙地射断了系帘的绳子,帘子噼里啪啦一阵响,卷缠在一起从铁慈头顶掠过,箭去势犹自未绝,要经过铁慈头顶再掠过慕容翊头顶,慕容翊另一只手一抬,抓住了箭矢。
但一边帘子已毁。
透过车驾宽大的窗口,街边的百姓都看见了车里的风景。
一对漂亮的人儿。
紧紧依偎。
两人都如玉树琼花,都穿着男装,衣裳都不算过于华丽,一时竟然看不出到底谁才是皇太女来。
但众人此刻也顾不上研究到底谁才是皇太女,都在忙着满地捡眼珠子,目光滴溜溜地转在两人身上。
肩并肩。
头靠头。
方才好像还看见其中一个的手指掠过另一个的唇瓣?
还有眼力更好的在啧啧惊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
一时百姓哗然,远处有人高叫:“听闻皇太女好色荒淫,在南巡途中便日日招人伴驾,还因为争风吃醋引发杀人案件,导致一名同知身死,事后为尊者讳早早结案。如今眼见,果然不虚,这光天化日之下,百姓百官拥卫之中,竟然也言行不避,白日宣淫!”
车驾两侧,燕南百官相视一笑。
这回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