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从衣袍里掏出一个已经瘪了的血袋,随手扔了。
这是跑江湖常用的障眼法,他也用得精熟。
游卫瑄的眼眸又慢慢转向慕容翊。
慕容翊衣袍上破了一个洞,洞里露出点青紫色的光,他慢慢地摊开手掌,掌心鲜血淋漓。
原来那刀没能插进去,原来血是来自于掌心。
游卫瑄露出了点放松的笑意。
倒是小影不可思议地瞪着慕容翊,她自己的药她自己清楚,可以说是见血封喉,就算没被伤到要害,可这掌心受伤是实打实的,这都能没事?
她却不晓得慕容翊之前中过一场毒,虽然险些要了命,但在魃族呆了那段时间,以毒攻毒,体质改变,现在绝大部分的毒药对他都没有预定的效果了。
游卫瑄对这个结果并无不满。
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倾心过,示好过,试探过,在他面前的短短时光,始终希望能做最好的自己,然后最后一霎这个执念最深的愿望也破灭了。
她想和他说,她本没有这么卑劣的,都是迫不得已,她只是想借铁慈的力和势杀了游氏父子,之后只要朝廷不逼迫太过,她想过做个傀儡燕南王,她最初想要的,真的只是不受逼迫,安定生活,和开了智的弟弟一起,安然终老。
她在围墙外小影出手之前,并没有想过要他和铁慈的命。
然而春娃落了下去,那一刻她无能为力,忽然生恨,杀机忽生。
从小到大,想得到的总是那么难。
同样是女子,铁慈就比她容易。
凭什么?
那些经年压抑的愤懑和恨意,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化为腰间的短刀,刺向了恩人和她所爱的人,从此停留在染血的黑暗里,无鞘不回。
然而这些,都没有说的必要了。
她转过眼,游卫瑆还蹲在地上,死都不肯抬头。
那刀落在她的血泊里,轻轻晃荡,血泊上映着游卫瑆的脸,闭着眼睛,不听不看。
他再次关上心门,想离这个世界远一点,再远一点。
一只手忽然垂了下去,轻轻捡起了刀,刀尖粘起长长一丝血液,被风一吹,散了。
铁慈看见游卫瑄捡起了刀,而游卫瑆就在她面前,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被慕容翊按住了肩。
游卫瑄感觉到了她的动静,抬起眼,露出一个有点模糊的笑容。
刀尖一反,向内,对着咽喉,一压。
鲜血喷溅。
只溅了一点便止住,毕竟她也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
在众人震惊的目视下,游卫瑄拍了拍游卫瑆的头。
游卫瑆下意识抬起头。
游卫瑄的手还停留在咽喉上,那里豁开了一个不大的口子,她用含糊的声音对弟弟道:“姐姐做了错事,羞愧自尽了,与你无关。”
“我有错,我自尽,与你无关。”
“真的,与你无关。”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遍遍的和他说,不是你,没关系。
她知道这是个痴心孩子,过深的刺激会让他再闭心门,她没能做那个把他拉出来的人,但她不能让他再因为自己的原因被推回去。
她知道他会被动接纳,只要一遍遍对他说,他就会记住最后那句话。
和你没关系啊,我的弟弟。
你始终是那个最干净最清澈的好孩子。
是母亲当年病逝前,在病床前让我发誓用命来保护的一母同胞。
那许多年你因为痴傻被欺侮,我因为是女子却占据世子位被针对,你为我打过架,我也为你打过架,那时候我便发誓,我和你一生荣辱与共,我要为你争来所有你该获得的一切,我要让所有不看好我们的人都俯伏在我们的脚下,为此我可以丢弃友谊、亲情、爱情和良心。
但就如慕容翊说的那样,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没有真正懂过你,所以我不能真正救赎你,最终被命运惩罚。
“没关系,不是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归入寂静。
红艳艳的喜堂,那一片红成了海,沉溺的,粘稠的,浓厚的,刺眼的海。
她在海中沉睡,灵魂无处可归。
第425章 山崩
小影一言不发走上前去,抱起了游卫瑄,众人静默地看着她离开,游筠也毫无阻拦的意思,毕竟知道这位一定是高手。
这位身份不明的高手似乎也心灰意冷,谁也没看,抱着游卫瑄一步步向外走,她神情不太好看,却也并无太多伤心之色,谁也不知道这位突如其来旳高手和游卫瑄是什么关系,也许是燕南王府一直供养的秘密供奉,也许是游卫瑄行走在外时结识的高人,也许就是山野之间彼此抛却身份认识的朋友,若即若离,情感暧昧,但散了,也就散了。
眼看小影抱着游卫瑄即将跨出门槛,铁慈已经给门外的护卫们示意让路,小影忽然身子一扭,与此同时慕容翊猛地一拉铁慈。
两人蹬蹬连退数步,后背贴上了墙,一抹紫色光影擦着两人衣襟掠过,撞上对墙一个回旋,灰末飞溅,一闪而逝。
谁也没想到堂堂大高手竟然会偷袭,更何况刚才她还双手抱着游卫瑄的尸首,竟是从掩在游卫瑄身体下的刁钻角度发招的。
等铁慈和慕容翊站稳要追,哪里还有小影的身影,更不要说门口那些护卫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铁慈叹一口气,也便算了,总要给人出一口气,虽然那口气没甚道理。
慕容翊却怒不可遏,不等铁慈阻拦就蹿了出去,也不追,只蹿上屋顶,对着空中喝道:“老妖怪,别整天只记得梳头,要是有人打死铁慈,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的老相好了!”
话音未落,平地起风,他被一个跟斗掀了下来。
但随即远处,也传来一声愤怒的叫骂,听声音似乎像是小影。
显然神出鬼没的端木,还是给慕容翊威胁得出了手。
慕容翊报仇,当天嫌晚。
慕容翊站在地下,看了一眼周边,常家和游筠的人有的被控制住了,有的已经躲了起来,那些官员带着自己的护卫,远远地躲在一边。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屋顶上看见的场景,眼眸微微一闪,又跳上了屋顶。
片刻之后他下来,直入屋内,铁慈已经打晕了游卫瑆,让万纪送他去休息。
游筠父子站在堂内,两人一模一样地捂着鼻子,嗡声嗡气地和铁慈道:“殿下,咱们先前虽说是联合做局,但是关于谈判,其实已经算是达成意愿。既然如此,现在我父子便算是您麾下的忠诚官员了,咱们换个地方细细说?”
这提议也是合理,铁慈转头看向慕容翊,慕容翊一手搭住她的肩,笑道:“好啊。”
游筠父子当先引路,穿过人群,常家人已经被捆在了一边,游氏父子看也没看一眼。
刚才闹起来的时候,游氏父子的手下和常家以为这两人出事,丧失斗志,跑掉了许多人,守在山庄之外不远的铁慈护卫闻讯而至,控制了山庄,此刻见游筠父子出来,这些被拿下的人一阵骚动,铁慈见状笑道:“既然和都司大人归于和平,那孤把这些人给放了?”
游筠忽然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哪里不对劲!”
铁慈:“?”
“这位,扮成您的时候,除了行事更狠辣一些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游筠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慕容世子,自称一直都是‘我’,从未说过一句‘孤’!”
慕容翊有点惊诧地唔了一声,显然这个疏漏他自己也没察觉,自嘲地笑道:“果然没当惯太子殿下。”
“当国父可以更久。”
游筠这话显然让慕容翊龙颜大悦,竟然对游筠微微一笑。
游筠这才回答铁慈的话,“这人嘛,放不放,殿下自决。反正下官已经是殿下的人了,一家人总不会说出两家话去。”
铁慈笑了笑。
游筠这人,情商真的很高,可盐可甜,能屈能伸,态度自然,行事潇洒。
果然不愧是主持王府中馈多年的大管家角色。
穿过几道回廊,进入一座比较清静的院子,里头的书房已经打扫干净,香茗都已备好,正静候客至。
游筠谦恭地请铁慈和慕容翊上座,自己父子陪在下首,刚刚坐定又站了起来,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既然要和殿下交接这座燕南王府,就该把王府属官设置、人员名单、日常账目,银钱往来的账本都让人拿来给殿下过目。殿下身边应该也有户部的人吧?让殿下那些令黔州闻名丧胆的户部积年老吏也来查查咱们昆州的帐?”
他又道:“殿下是否还要召集属官会议?臣这就给您去安排?”
铁慈看他上下张罗,事无巨细,心想数十年的管事真是没白做,都快刻入骨髓了,无论做什么,都是一派管家做派。
这回注意到游筠已经换了自称,彼此都是聪明人,目光一碰,便心下了然。
她笑道:“倒也不必急,游大人拣选一些要紧卷宗来给孤过目便是。”
游筠便指了游卫南道:“在这好生伺候着殿下和慕容世子。”
游卫南坐在座位上摇着扇子,忽然被点名,急忙站起来随意躬了躬。
游筠又告了罪,才转身匆匆去了。
只剩下游卫南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气氛沉默而尴尬。
半晌,游卫南推了推茶盏,干咳一声,“两位请用茶?”
那两人都笑吟吟地看着他,慕容翊说了一句话。
然后他就瞪大了眼睛。
……
游筠走出院子,转过几道长廊,最后一段九曲回廊藤蔓攀附,绿意深深,人一走进去,就几乎不见了人影。
长廊又长,分为好几个出口,人进入了那段长廊,一时半刻之内还真找不到人。
藤蔓密集,遮掩日光,让那入口宛如黑洞,游筠一走入那黑洞之中,腰板直起,步伐变大,整个人先前的谦恭之色便一扫而空。
他在黑暗中行走,藤蔓间漏入的星点日光在他脸上快速闪烁而过,明明是长廊,不知怎地却越走越往下,他靴子踏着阶梯,脚下发出空空的声响。
等走到阶梯尽头,身后的门关上,身前却有人迎上来,游筠温和地拍抚了那人肩头,道:“都准备好了?”
“您放心。”
“你的伤可还好?”
“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