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马蹄高高扬起,这是养在山南草场的名驹,在铁慈抵达燕南之前就调来了藏在昆州各处,以备不时之需。
身高腿长的骏马,只需要一个纵跃,就能越过那一段废墟,落向自由。
他的心情也不禁急切起来,注意力只在前方,隐约听见身后一声大喝,但离得远,倒也不必担心。
风声呼啸,起于身后。
马蹄落下,已经在围墙之外,前方小船摇出芦苇荡,静静等候在湖心。
船上人站起,抛出一根套索,力道沉雄,霍霍有声。
这样,池卿博不用浪费下马上船时间,直接可以飞往船上。
而满湖无人,其余人还在身后。
池卿博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势,伸出手臂。
绳圈就在眼前一尺之地。
池卿博微微探身。
下一刻他忽然僵住。
近在咫尺的绳圈,忽然向后倒退。
闪电般的倒退,回到了抛绳人的手中。
抛绳人坐下。
小船开始倒划。
重新隐入芦苇中。
马身震荡,不知何时已经退回围墙这头。
烟尘如被收束转眼不见,倒下的人重新站起,围墙在无声无息中重新完整矗立。
树木重新立起,花丛再次葳蕤,砖石土块重新回到原地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堆砌,倒塌的院墙在眼前飞一般地再一道道重新出现,地面又变得整齐干净。
马身一直在倒退,风声和景象连绵从眼前过,像赶路时风物从脸侧风驰电掣,一幕幕令人眼花缭乱。
一切也只在刹那之间,池卿博甚至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一阵窒息。
眼前景物忽然一顿,风声止歇,四面喧嚣再起,夹杂着无数破空的锐响。
隐约熟悉的声音和场景。
池卿博近乎绝望地发现,似乎回到了闯出前的那一刻,回到他刚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秘密军队的掌控,而铁慈麾下的箭手即将出手,他当机立断决定逃走的那一刻。
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他脑子有点晕,还没从这巨大的打击中醒过神来。
甚至没能听见那熟悉的巨大的风声。
而他身侧,同样一脸茫然的阿丽腾,忽然回首。
下一刻她的茫然变成了巨大的惊恐。
人影一闪。
阿丽腾使出了她一生中最好的轻功,扑到了池卿博的身后。
下一刻她的身子猛然一颤,重重扑倒在池卿博背后。
而此时池卿博也终于想起,先前这一刻他做了什么。
他当时一手拉住了阿丽腾,一手甩出了一名护卫,用那护卫挡住了来自背后的凶悍的暗箭。
现在……
现在阿丽腾就在他背后,不用他拉了。
而护卫们还懵在当地。
但是,箭呢……
箭呢?!
第429章 是耶非耶付于风雨
这个念头刚闯入脑海,池卿博就僵住了,随即他颤颤巍巍伸手,去摸阿丽腾的背后。
不远处,铁慈冷冷盯着慕容翊。
就在方才,慕容翊拎着游卫瑆,扔向池卿博,让他对池卿博使出了回溯。
瞪了他一会儿,她回首看向那两人。
方才那一幕她看见了,也看见了阿丽腾后心的箭。
回到遇袭前一刻旳池卿博,失去了先机,忘记了再拿人肉做盾牌。
却是往日里有点钝钝的阿丽腾,神奇地先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他这一次的盾牌。
或许,是日日夜夜只牵念挂记那个人,日日夜夜眼里只有他,才记得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反应。
池卿博的手即将摸到阿丽腾背后的箭支。
却猛然停住。
然后他从马上蹿出,反手将阿丽腾扔向铁慈。
铁慈不得不接。
箭雨再次袭至。
池卿博怒吼一声,再次冲入他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护卫群中。
哪怕被迫重来,他也要再来一次,他也能再逃一次!
嗖嗖箭雨中,他借着护卫身形再次游走,这回手中没有阿丽腾,他身形更轻便。
这次没有让护卫做挡箭牌,反应过来的护卫更加忠心地护着他。
铁慈接住了阿丽腾。
慕容翊掠过去。
阿丽腾忽然反手拔出了自己背后的箭,扬手向铁慈咽喉扎去!
准备去追池卿博的慕容翊立即转换方向,向铁慈掠来。
阿丽腾这一扎自然不能竟功,铁慈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阿丽腾还想挣扎,一抬头却看见铁慈眼底的怜悯之色,她忽然便怔在了那里。
四面喧嚣,她全身的感官却都用来感受身后的那个人,她的夫君,她知道他飞身纵远,头也不回。
然而她更清楚地记得,先前她即将落马,他拉回了她,那样危急时刻,他不忘她。
这就够了。
人生里哪能事事时时如意,有那么一刻心花怒放,就已值得反复咀嚼,而她有幸,有过整整那么一段平凡夫妻恩爱相携的旅程。
她反手抓住了铁慈的手臂,抓得紧紧,整个人都在不断下滑,铁慈用力才能撑住她。
万纪已经带人去追池卿博,铁慈并没有动,她扶住了阿丽腾,轻声道:“何苦?”
阿丽腾笑着摇了摇头,抓着铁慈的手臂,轻声道:“……我很感谢你。”
铁慈讶异地看着她。
阿丽腾唇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真的,感谢你,让我终于有机会,过了一段平凡的夫妻生活。”
能和夫君携手行路。
能被他嘘寒问暖。
能得他陪着逛集市,逛店铺,如人间许多寻常夫妻一样,她为看上的小物件驻足,而他蹲下为她讨价还价,她嫌贵拉走他,而他会偷偷回头,掏出口袋里剩余的所有剩下的铜钱买下它。
能在集市上陪她围在那些烟熏火燎的吃食摊子前,吃那些味道并不精致的食物,她以前在府里时听粤州的人说“镬气”这个词,那时她不懂,可现在她明白了,那就是人间烟火气息,热气腾腾,火焰燎锅,从锅里出来便进了口中,隔着热气,看见彼此近在咫尺的笑脸。
能在走过小街泥泞时提醒她,将她护在街边,能在逛累了之后,走前她一步,然后蹲下身。
第一次他蹲下来的时候,她凝视他不算宽阔的后背,那一霎热泪盈眶,勉强忍住。
那一霎回到之前许多年。
新婚之夜掀开盖头,一个笑容还没递全,他就被匆匆叫走议事。
婚后公婆奉茶,婆婆早逝,公公却也没见着,她以为夫君不过是个破落子弟,不然何至于娶她这个山野出身的猎户之女。
她并不是黔州土司之女,只是和那小姐拥有同样的名字和近似的年纪,初见夫君是在黔州深山之内,她在戏水,而他策马而过,忽然停住了匆匆的马蹄。
那一日溪边茸茸青草绿,山间瀑布在圆润的黑石上溅开雪帘,他的骏马踏过青山芳丛,沾了一路野花香,引得满山蝴蝶追逐马蹄。
隔着雪帘,少年看过来的眼眸清透如琉璃。
一眼心动。
当时她想,多美的少年。
但是看一眼也就满足了,那样的人,只一眼便能看出来,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下一瞬群箭飞射,黑龙般扑向他的马,蝴蝶被撕成碎片,连同花瓣和血滴散在天地间。
他的马嘶鸣倒地,护卫转眼死了大半,一地的鲜红染透碧草,水潭边缘泛起一层浅红的泡沫。
而前方轧轧连响,升起一片大网,网上银光闪烁,那是能将人扎成肉泥的无数倒钩。
后路追兵,前路未绝。
她在那一刻破水而出,像一尾逐水而生的人鱼。
水花泼溅,化为蒙蒙细雨,罩住了年轻的男女,雨丝平息的时候,追兵只看见瀑布激流之下,曼妙如游鱼的身躯一闪不见。
那一刻她其实什么也没想。
只是单纯的,不想那双琉璃眼眸,从此失去了光彩而已。
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上天恩赐,她便是不能都留住,总想要试一试。
事后她将他放在大石上时,也什么都没想,不过是一场举手之劳的相救,她从想过也会有一场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