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他说的坟,是指他父母的,还是姐姐的。
燕南王没有葬回万青山,游卫瑆为他选了一块他生前爱去钓鱼的地方葬了,连同王妃的棺木也从那个阴冷的地宫里迁了出来,合葬在一起。
游卫瑄的墓就在背面,当日她的尸首被小影抱走,小影却遭到了端木的亲自拦截和教训,也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最后小影抛下了游卫瑄的尸首遁走。游卫瑆就把姐姐葬在了父母身后,和王墓遍植松柏不同,游卫瑄的墓前种满鲜花,鲜艳明丽,满目盛春,这让铁慈想起初见她的时刻,想起她曾住过的女舍,也曾开满鲜花。
在这样的花香中沉睡托生,来生,想必能够快活美满吧。
虽然之前的王墓确实逾制不能用,但现在的王墓也显得过于简陋了些,对于王府曾经属官的非议,新任小公爷并不在乎,他没事就爱在墓前坐了,双手抱头,鱼竿插在脖颈里钓鱼,一坐就是一天,到了晚间拍拍屁股回去。
如果运气好钓上鱼,就在父母墓前腥气冲天地供一供,养养蚂蚁,到了晚间带回去,交给何姑烧汤。
施典仪和何姑,现在在改名为定南公府的燕南王府里,一主外一主内,照顾着游卫瑆的起居。
对游卫瑆来说,坟在这里,亲人就在这里,他没觉得死亡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无知无觉,可活着的时候,也没见得都能知能觉。
他连自己的墓地都选好了,和姐姐背对背。
他不恨姐姐,也不在乎姐姐恨不恨他,背对背,只是觉得,大概姐姐是希望这样的吧。
庞端调来了燕南任参议,又升一级,不过这个参议不算实权,按察使对他也有忌惮,一开始恐怕不太好混。
这也是铁慈对他的惩罚,柳婵儿的事,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无意的话,是能力问题,有心的话,铁慈就要重新看待他了。
所以铁慈没有立即提拔他往盛都,还是先留在燕南看表现吧。
当日游卫南为柳婵儿收尸,令铁慈意外的是,和柳婵儿斗了一辈子的花魁们,都纷纷出手帮忙,云翘哭红了眼睛,醉雪阁为柳婵儿停业一日。
这让铁慈有些感喟。
仗义每多屠狗辈,风尘女子亦是如此。
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
铁慈坐在车中,看着游卫瑆的身影变成小小一点,还固执地站在道路上吃灰。
忍不住悠悠念:“负心最是读书人。”
慕容翊坐在她对面,两人这回各自坐在天涯海角一般的对角位置,一个看窗外,一个看书。
冷战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或者也不叫冷战,铁慈不是矫情的人,心里有不满,就会开诚布公地和慕容翊谈,早在当日尘埃落定,晚间休息的时候,她就指着游卫瑄蹲在墙角的背影,问慕容翊:“君何故心硬如此焉!”
当时没有别人在,赤雪早就看出铁慈神色不对,把人都驱散了。
慕容翊对于她的质问,也并不意外。
游卫瑆本不一定会杀游卫瑄的。
是慕容翊扮成铁慈,假装受伤,又在最后技巧地用了言语刺激,硬生生把他逼到死角,才让游卫瑆应激出刀。
铁慈当时怒火中烧。
本可以不这样的。
他可以自己杀游卫瑄,也可以让她来杀,何必一定要逼亲弟弑姐?
游卫瑄不值得同情。
但这对游卫瑆多残忍?
亏游卫瑆还很喜欢他,跟屁虫一样跟着他!
当时不是发作的时候,铁慈生生按捺下来了。
谁知道慕容翊还没完,追池卿博的时候又把游卫瑆扔出去了。
他对于别人的毫不顾惜让铁慈不禁心寒。
也油然而生一种淡淡恐惧。
心性如此寒酷,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不能做的?
她从不怀疑慕容翊对她的忠诚和用心,但她害怕慕容翊会因为她的缘故,不顾一切甚至不顾她的想法一意孤行。
就好比他让游卫瑆手刃游卫瑄,因为他觉得如果她杀游卫瑄,会让游卫瑆心有芥蒂,会留下后患。
他自己不杀也是同样道理,毕竟现在他和她算是一体的,他的债就是她的债。
而游卫瑆灵智渐开,拥有燕南军队的忠诚,自己本身力大无穷,还被唤醒了奇特的天赋之能,未来潜力无穷的实力人物,心思还特别执着单一,万一被这样的人记恨上,后果难以估量。
他不要铁慈承担任何可能的风险,一丝也不可以有。
他要让游卫瑆看清楚铁慈的恩义和游卫瑄的无情,要游卫瑆自己做了结。
他觉得这是让游卫瑆真正睁开眼看世界的最好的办法。
至于这办法是否血淋漓,是否造成伤害,他不在意。
可铁慈没法不在意。
她原以为慕容翊和她在一起,已经渐渐宽容明亮,然而此刻她才发现,一旦受了刺激,尤其是关于她的刺激,慕容翊隐藏得很好的那些阴暗刻毒便沉渣泛起。
又疯,又毒。
常远不知死活地践踏她,挑衅了慕容翊,所以他喜堂之上杀新郎。
游卫瑄要在“铁慈”面前和“慕容翊”灵牌拜堂,触及了他的逆鳞,所以他让游卫瑄最在意的亲弟弟杀了她。
这让铁慈隐隐不安,她并不喜欢以爱之名管束要求爱人,但是如果爱不能管束他抑制他心底的黑暗,反而会让凶恶如蔓草疯长,那这样的爱到底是不是合适的?
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各自承半肩天下的继承人,这样的爱对于将来的大乾和辽东,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她因此有些迷茫,人也显得懒懒的。
慕容翊这回也有点不一样,并没有哄她或者让步,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出了他的枭雄心性——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我都可以让着你哄着你,但是事关你的安危和未来,便是你横剑在前,我也一定会走过去。
铁慈为此有点发愁,她觉得冷战很无聊,妥协却也不对,这是原则性问题。
而且妖妃恃宠而骄,这回一生气,也不亲她了,也不陪她散步了,也不给她送吃的了。
就是夜半总觉得身侧有气息靠近,在唇齿间流连。
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会看见远远地有影子闪过。
送来的餐点水准不一致,总有那么一两个菜特别精致。
铁慈又好气又好笑,想了许久,想也许是他遇见的明亮和温暖还不够多,多给一些,让他多见一些,也许就能慢慢暖化了。
铁慈撩起车帘,看见远远一个身影,立在高坡上。
他身后有很多人,可不知为什么,那个不算高的身影,总是让人看出几分寥落孤独来。
或许是因为他和这世间的联系本就寥寥,如今更是仅剩那游丝一缕,日光下连影子都似乎浅淡,天地都不在他眼底。
铁慈的手指颤了颤,心底涌起对游卫瑆的淡淡愧疚。
这一趟燕南之行,原以为是对他的救赎,到头来她将他的天地击毁。
多少善意的出发点,最后周折成分道扬镳。
一条纤细人影走上前,拈着块糕点递向游卫瑆嘴边,少年偏头叼住。
铁慈觉得放心了些,有何姑在,应该能好好照应他吧。
她放下了帘子。
游卫瑆直到看不见那马车的影子,才慢吞吞往回走,经过一座矮坡时,他偏头看了一眼。
有点不明白。
有的人既然是来送行,为什么不让她看见呢?
第432章 矫情
但他并不喜欢追究不明白的事,无动于衷地走了过去。
初秋的燕南依旧热,白亮亮的日头当头泼下,蝉叫得声嘶力竭,矮坡后有人不断地擦着额头的汗,心想既然是送别,那么长亭前,柳树下,溪流边,又敞亮又凉快,景致又美,说不定给骚人墨客看见还能写几首流传千古的送别诗,该多好?何必要闷在不透风的土坡后呢?知道的人晓得是送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要埋伏剪径呢。
又看一眼身边人,却见那人侧脸霜白,这样火一般的天气里,他看起来依旧冰雪霜洁,额上没有一滴汗,连雪白的衣领都纤尘不染。
副将心中伸了个大拇指:只要不和皇太女混在一起,咱们的雪帅就永远冰清玉洁,高山白雪。
什么骑猴啊,秃头啊,泥地里打滚啊,虫子堆中狂奔啊,都不存在。
现在皇太女终于走了,将黔州燕南的军务交给了雪帅,只要雪帅长好他那一头秀发,就还是这两州最靓的仔。
副将偷偷瞄了一眼萧雪崖头上的帽子,力争神情端正。。
两刻钟前,他说:“大帅,马车快到了。”
一刻钟前,他说:“大帅,马车没停,要出去赶紧的。”
半刻钟前,他说:“大帅,马车快要过去了。”
一直没人回答。
现在,热汗滚滚的他忍不住道:“大帅,马车影子都快看不见了,您现在要追还来得及。”
萧雪崖这才从矮坡后走了出来。深深地看了道路尽头一眼,转身,上马。
副将崩溃。
前一夜从长庭湖夷州码头下船,快马星夜兼程两日,今日清晨赶到这昆州城外,没有进城就守在这驿道上,从露水未晞守到艳阳高照,就为了看那车队,从走到面前到走过面前?
既然要送,作为总管两州的军务都督,完全可以提前过来,和今日的燕南百官一样,在道边送行,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太女说上几句。
他倒好,文书传来时,说军务繁忙,拒绝了。
然后偷偷跑来,躲在山坡后窥探。
副将觉得他是老了,不懂这些年轻男女的想法,更不懂大帅的想法。
他一开始觉得大帅讨厌皇太女。
后来觉得似乎也并不完全是这样。
有时候他甚至错觉大帅对皇太女与众不同。
但硬要说是男女之思……大帅没这么傻吧?
副将站在原地满脑子纠结,眼看萧雪崖已经走远,只好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