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铁慈听到了丹霜的回报。
此时她正站在案后巨大的黄杨木屏面前,一笔一笔地写着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这是她最近的新习惯,诸事烦扰,千头万绪,朝堂一日三惊,她也熬了许多日,难免有心烦意乱的时候。
每逢心乱,便放下奏章,来这屏风前提笔。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丹霜一边回报,一边看着皇太女的背影。
细腰如束,长袍垂地,一手提笔,一手负后。
握笔的手静而稳,一笔一划,毫无滞涩。
飞鹤铜灯浅黄的晕光勾勒她半边轮廓,她看起来依旧强大岿然,像玉石之山,风不可摧,秽不可污,这人世间所有的纷争与无奈,离别与为难,都是掠过高空的浮灰,散在苍穹。
丹霜不再说话,施礼退下。
铁慈一笔一划写完了第一段最后一个“也”字。
微微垂眸。
饱蘸浓墨,另起一行。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
第470章 倾毁
顺安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夜间,萧家大宅大门开启,萧宬萧必行自缚而出,被三千军士,押解至刑部大牢,帝令三司会审。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因此也就没什么人注意到,皇太女破天荒传令至萧府,申斥昭王世子妃身为皇家媳妇,却不与昭王父子同行前去皇陵守墓,着令立即押送皇陵,不必再去宫中请罪。
萧府全体女眷跪接了皇太女的谕令,本已经备了车马要送萧问柳入宫的萧老太君,只得放弃。
顺安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户部和礼部主持今年的盛都皇商买扑,标的是今年几大港口的货物转运权,盛都酒类的经营权,官田出让与请佃,盐、铁的特许经营买卖,以及宫中及六部布匹、用具、纸墨等采购,乃至天下桥梁、湖泊、商税……种种,不一而足。
这规模空前的招商会上,有盛都粮商必争的酒业,有最大的布商一心要拿下的肥沃官田,也有涉及社会安定的盐课银课天下差发为众多豪商所争夺,扑买过程中价格却节节喊高,高到远超往年的地步,一部分人退出了,也有人依然坚持,准备好的现银不够,盛都三大银庄的掌柜现场候命,凭条雪片般飞舞,直到最后,三大银庄的财力也撑不住了,近期刚刚闯入盛都商界,还为众人所警惕着的万钱银庄,便成了众人的最后的救命稻草。
万钱银庄确实也不辜负它这个气魄豪迈的名字,黄金如铁银如土,银票洋洋洒洒地开出来,数目简直令人惊心,但开出的银票还是需要抵押的,此时那些大商家,能抵押的也只有自己的家产和家族产业的股子了。
这一场买扑,只有少数人知道,盛都百姓依旧沉溺在朝局风云中,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就在那几日,皇太女几乎没有睡,瑞祥殿以及太女派的所有官员,始终遥遥盯着那一处没有硝烟的战场。
三日之后,买扑完毕,所有定银上交完毕,尘埃落定,一直在瑞祥殿等消息的铁慈,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
赤雪心疼地看着太女熬红的双眼,轻声劝她去睡一会。铁慈应了,躺下的时候想,慕容翊这几日应该更累,毕竟整个扑买都是他在幕后主持,又是购买方又是钱庄方,要和那许多精滑的豪商斗心斗智,要时刻关注所有人的动向,搜罗每个家族内部的消息,并早早铺路,在每个目标家族之中都种下钉子,有些事甚至年初就开始准备……其间之殚精竭虑,难以想象。
萧家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依仗拔出来,最后一根钉子种下去,之后也该缓口气,快一个月没见,让他进宫,好好犒劳犒劳他……
仿佛一闭上眼睛便入了梦,梦里却看不清什么,只有大片大片的红,自己似乎在奔跑,越过重重复重重的幔帐,前方却始终是一片混沌,一忽儿一道闪电如剑掠过天空,再从遥远射向遥远,而脚下开出斑斓又翻卷的花,有人在低声且无助地哭泣,有人的黑色大氅翻飞在滚滚的风雪中,有人拨开云雾俯首狞笑,而她抬头却只见轰然压下的苍穹……
她忽然睁开了眼。
满殿寂寂,帘幕深垂,灯光全熄,而她心跳如鼓,汗出如浆。
她知道自己做了噩梦。
但这噩梦在睁眼的那一霎,便如夜雾遇朝阳一般淡去。
只有擂鼓般的心跳告诉她曾有噩梦来过。
铁慈坐起身,发了一会怔。
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忙碌的缘故吧。
忽然想起端木到现在还没出现,很是奇怪,他对于得知老友的下落很是积极,应该比她还早到了盛都,却为何一直不出现,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
不过萧家败落在即,宫禁已经全数掌握在自己手里,桑棠武力再强,自己和萍踪联手也可一战,倒也不惧太后什么。
铁慈这一夜没有再睡着,看折子到天明。
天亮以后传来消息,盛都最大的钱庄天元遭到群起挤兑,一夜之间,元气大伤。
据说是因为天元钱庄妄图进行军事投机,与一位驻守九边的大将暗中形成协议,天元钱庄助其军费米粮,扩充军队,以获得对达延战争的胜利,对方则在胜利后,给天元钱庄他们需要的帮助。
很少有人知道,天元钱庄背后的主子,是萧家。
在萧常被杀、萧必安自尽、萧雪崖拒绝召唤,且在盛都城内经营的军方势力被逐渐拔除后,萧家在军方的势力的迅速薄弱,让萧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恐慌感,在这种情况下,来自九边的实力重将抛出的橄榄枝,便分外有吸引力了。
但萧家不知道,那所谓的九边重将,不过是狄一苇的伪装。永平指挥使从军多年,戍边半生,和这九边诸将都关系不浅,做点假像,再简单不过。
天元钱庄源源不断拨去的银两,入了狄一苇的腰包,又流向了铁慈的掌中,最后成为她用来对付萧家的金钱武器。
而他们所期盼的,可以力挽狂澜,助萧家翻身的强大军权,不过是一场骗局后的幻梦。
随即,慕容翊散布出天元钱庄亏空的消息,引发挤兑风潮。
庞然大物,轰然崩塌。
也不过朝夕之间。
当初,贺梓第一次看见这个计划的时候,心中就发出慨然长叹。
……真是够缺德的。
另一家钱庄依旧和萧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两座大钱庄,本就是萧家敢于当初威胁铁慈的原因之一。
这一家,则是因为被当前西洋器具的暴利吸引,斥重金购买了一大批西洋钟表和器具。
谁知道大船渡海过程中,遇上漩涡,拼尽全力摆脱之后,钟表失灵,大失一笔。
另有一船,载了西洋刚刚研制出来的骨瓷,大乾有好瓷,大乾的瓷器远销海外,向来是贵族所好,因为洋外也研制出了这骨瓷,看起来更细更白更轻盈,那位巨商认为这样的瓷器在大乾一定会在豪门之间引发争抢,因此斥巨资运来一船骨瓷。
运气倒好,无风无浪,一到盛都,通过几次王侯之家的茶会诗会,果然也迅速风靡,一器千金。
却在卖得最好的时候,一个远洋传教士一句无心之言,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说骨瓷是用骨灰烧的。
对于极其尊重死亡和死者的国度,这句话的威力可见一斑。
当日不知多少巨富之家碎瓷之声不绝。
骨瓷立即滞销,且引发了巨额的赔偿。
承担不起赔偿的巨商投河,背后的钱庄损失惨重。
还有那买田的,是因为之前买过一片地,已经靠近了京畿要道,这次拿出来的官田,就靠着那一片,如果能拿下,连在一起,其间有数条秘密又安全的道路,占有此地就拥有了俯瞰和穿越盛都大营迅速远遁的可能。
这样的隐藏的诱惑,对于别人可能无感,但对于风雨飘摇中的萧家,不啻于救命稻草。
那是无论出多少银子也要拿下的。
除此之外还有课税的采买,拥有收取商税的权力会带来无数便利,那也是不能放弃的。
被逼得越紧,渴求就越多,渴求越多,想要抓住的东西就越多。
拼命想抓住的越多,砸出去的就越多,风险承受能力就越低。
十个手指想抓更多的后果,便可能是,什么都抓不住。
经济崩塌都是连环反应,那高楼千日起,倾毁也不过刹那之间。
两大钱庄破产之后,盛都几大掌握粮食、布匹、棉花、供水、车马、交通……等等民生经济要务的豪商家族,接连易主。
有的是外来巨商占据高股,有的是不起眼的庶子异军突起得掌大权,有的直接是内部生乱,被掌柜联合夺了权。
这另一场不见血却杀气更浓的战争,全程定计布局实施,由慕容翊一手操盘。
铁慈在处理萧氏的事件上,没有进行计划共享。朝堂一处,交给贺梓主理;涉及军力围剿埋伏封锁退路兵力安排,交给了狄一苇;打赢商战避免萧氏扼住经济命脉作乱盛都影响民生,则全权托付慕容翊。
三者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互不统属,也互不知晓对方的计划和做法。
只有铁慈坐镇瑞祥殿,纵观全局,做那个下棋的人。
这样的做法有利有弊,相对安全省力少漏洞,但互相不知道计划很容易导致一环扣不上便前功尽弃,不过对主持者的能力和控制力的考验却是最强的。
而这场围剿中,最重要,最为复杂精密,耗时耗力耗钱,波谲云诡的,也就是商业控制这一部分。
也最不显山露水。
贺梓等人是在整个商战结束,才大概揣摩出整个计划,并对执行者叹为观止。
同时生出凛然之心。
贺梓将那些案卷细细看了一夜,天明时对同样熬得眼睛通红的朱彝道:“我有两件事吩咐你。”
“弟子谨听。”
“你且记住,殿下非可欺之主,忘记你曾经的师长身份,要像尊敬我一样,永远尊敬她。”
“是。”
“你还要记住,慕容翊枭雄之资。他能一生为太女麾下之臣,是大乾的幸运。但若有一日,他起了反心,甚至稍有反意,那么,不管殿下是何态度,不管你得了慕容翊多少孤本,你都必须,第一时间杀了他。”
“……师父!你刚还说要尊敬殿下,勿要违逆!”
“只此一件。”
“……师父。
“哪怕太女反对,哪怕无数阻拦,哪怕要你粉身碎骨。”贺梓道,“事功者一时之荣,事节者万世之业。臣子死节死义,勿念荣辱!”
“……是。”
第471章 金屋藏娇
盛都五大豪商家族彻底易主那一夜,盛都的初雪变成了大雪。
一骑踏雪入宫,骑士肩上的红旗在一色皑皑中如一柄火箭,射入这皇城乃至天下的中枢。
瑞祥殿刚刚点灯,铁慈展开密信,长长舒了一口气。
来送信的居然是朝三,作为盛都商铺的主掌人之一,他最近忙得眼窝深陷,脸色青黑,就算如此,他还是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