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皇帝已经令人传话过来说,不必等了,但是赤雪总想让宫里热闹些,再热闹些。
虽然她心里也明白,她们给出的热闹,填补不了陛下心里的空白。
甚至可能这种虚假的热闹,还会让陛下勉强自己配合她们。
铁慈回来了,没用御辇,也没带宫人,站在宫门前的赤雪远远看见披着大氅,在光线暗淡甬道中静默行走的铁慈,泪忽然就盈满了眼眶。
宫墙剪影高低黑白,她独自行来的身影茕茕。
这一年冬还没下雪,但心里的雪一直下得绵绵不绝。
铁慈进门来,神色平静,她从前廷回来从来都这样,无论顺利不顺利,都不再有任何波动。
她在暖阁停留,在那桌热气腾腾年夜饭前坐下,和所有等她的宫人们喝了酒,给每个人发了红包,吃完了饺子,甚至还在新旧年交际之时放了鞭炮,绝不扫兴地做完了过年该有的所有程序,才让人们散了。
回到寝殿,她坐在榻上,伸手在帐钩上一搭。
踏几缓缓打开,现出洞口。
她拾阶而下。
地洞很宽敞,也不阴森,油灯光芒熠熠,照耀着一间石室,石室内陈设齐全,此刻桌上还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
医狂景绪坐在饺子面前,一边慢慢吃,一边摇头道:“这饺子这茴香馅儿我吃不惯,还是我们辽东的猪肉大葱,猪肉酸菜,羊肉萝卜馅儿好吃,不然就鲅鱼青韭饺子,那叫一个绝。”
他抬头看了看铁慈,道:“例行问诊时辰还没到,过年也不让我歇歇?”
铁慈在他对面坐下,道:“加个班,回头给你鲅鱼青韭饺子。”
“上面我提到的都要一份。”
“成。”
景绪对她伸手,“脉。”
铁慈却没伸手,道:“不是朕。”
“嗯?”
“你是被慕容翊送过来的,你参与了定安王的计划,你应该对慕容翊的情形很了解。”铁慈道,“朕想知道他的身体情况。”
景绪抬眼,深深看着她,“怎么,关切敌国君王身体,是有意扫平我辽东?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不出你还忠于辽东。”铁慈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朕要怎么对付辽东是朕的事,但是你想愚忠,从明天开始,你的伙食费用减去一半,且不再允许点菜。”
景绪脸顿时沉了下来,“威胁我?你不想要治病了?你不想毫无后顾之忧地恢复你的天赋之能了?”
“对,不想。”
景绪呛住。
“朕已经登基,天赋之能对朕已经不是那么重要。”铁慈冷冷道,“你见过哪位帝王依靠个人武力治国的?”
“但你不仅仅是失去天赋之能,关键还是失去天赋之能的原因,我一直怀疑你的经脉……”
铁慈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不是说朕。”
景绪不说话了,盯着铁慈,半晌,感叹地摇摇头。
“看来我那徒儿,还是没有福分啊。”
铁慈不答,伸手将他面前的饺子拖过来,先前没吃几口,有点饿了。
景绪立即抢回来,抱进怀中,冷冷道:“堂堂皇帝,不要抢食。”
“你知道慕容翊一手好厨艺吗?”铁慈道,“你都说了,我就送你回去,他一定会召见你,你可以要求他做饭。”
景绪诧异:“真的吗?他擅长厨艺?”
“非同凡响。”
景绪难得眼睛放光,“可他怎么会为我下厨?”
铁慈看了他一眼,心想果然四肢发达头脑一定简单,三狂五帝个个脑子都不好。
她随口说了几个慕容翊做过的菜,果然景绪眼睛越来越亮,咽口水越来越厉害,连嘴里的饺子它都不香了。
最终他忍无可忍打断了铁慈的话,“行了行了,别馋我了。”
铁慈这才停下,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饺子,觉得那饺子果然不香了。
“我被送回来之前,并没有见过慕容翊,但是我知道当初大王囚禁朝三之时,让我研制过一味药物。”
铁慈盯着他。
“那味药取材自某个南地小国,早先那一处有个国家,种植某种果实,其熬制的膏能令人上瘾,不可自拔。那小国以此没少兴风作浪,牟取暴利,后来被当时东堂摄政王亲赴该国,灭了当时的女王,烧了花田,并在全国下令取缔,凡使用者贩卖者夷三族,才将那东西灭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时日久了,难免会有些遗漏,定安王因缘际会得了一些,给了我,我添了些药物,研制出那药丸,用在了朝三身上,也因此令慕容翊染上。”
铁慈默然。
当日重明宫中疑问,今日方解。
慕容翊为什么会忽然重病。
就算重病,以他之能,又怎么会在重明宫中了道儿,毫无反抗之力。
可以说慕容翊的生病,是一切灾难的起源。
却原来来自他亲生父亲的手笔。
她猜着是定安王和裘无咎的算计,毕竟他们需要一个可以控制,不会将辽东双手奉给大乾的继承人。
但具体的手段,到今日才知,竟然如此残酷冷血。
她忽然觉得有点冷,拢紧了大氅。
“那是什么样的药?效用如何?你添加的是什么成分?如何解毒?”
“我没给那药起名,因为觉得太伤天和,那本是被关在深渊的恶魔,不该被人再放出来。它能让人沉沦入地狱,成为它的傀儡,永远挣扎不出,直到彻底熬干。几乎没有人能扛过那药的戕害,而且我加入的也是加深药物瘾性,令人精神意志更加虚弱的配方,让那药只需要一两颗,便能让人彻底无法摆脱,且……没有解药。”
铁慈宽袖下的手指,微微一攥。
好半晌,她才轻声道:“景绪,你和慕容尧,百死不足以赎其罪。”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可怕,影响最为深远,造成伤害最为绵长的恶魔,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被用在慕容翊身上。
“你们,不怕弄死他吗!”
景绪往后一退,他在这地下已经呆了大半年,不定时给皇帝诊脉,所见到的,从来都是沉稳平静,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帝,符合众人口中的形象,也符合他对铁慈的判断。
然而此刻,他竟然在深渊一般的女帝眼中,第一次看见灼灼爆裂的星火,熊熊燃烧的怒意。
第525章 我相信
那烈火和怒意,让他这跻身三狂五帝,成名多年的人,也不禁心生怯意。
“当初重明事变,大王早就派人潜伏盛都,做好了接应他的准备。算好了他当时剂量应该不深,一路小心护送,大王密卫还带了我早就配好的药,不能解毒,也能护他生机……大王只是想要控制住桀骜的慕容翊,并不想真的折腾死自己唯一看中的继承人。”
“谁知道他为了不受控制,甩脱密卫,孤身潜入风雪之中,自己提前赶回了辽东,报复大王,杀戮汝州……说实在的,我听说后,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铁慈在桌下,一根根摊开握了很久的手指。
手指冰凉,指尖毫无血色。
“我听姹紫说,他在城南贫民窟躲藏时,就发作了一回,这和我们精心计算的用量不对,我们猜,裘无咎可能给他加了药,这种情形下他还能逃出去……真是……”景绪不住摇头。
铁慈已经不想听了,她站起身,默不作声地出去。
行至地道入口时,她停住,道:“收拾一下,明天送你回辽东。”
景绪惊得嘴里的饺子掉下来。
“做甚!”
铁慈未答。
“他不需要我的啊,他那药只能靠自己扛,既然当初那么重伤都能扛下去,现在只会慢慢转好。我可是被他扔你这儿来的,被你打发回去,你知道他会怎么对我吗!”
铁慈慢慢拾阶而上,打开入口时,她道:
“如果你做不好你应该做的事,那朕现在就让你知道朕会怎么对你。”
“你疯了?你自己一样沉疴在身,你不需要我的吗!”
回答他的是缓缓关闭的密室门。
密室内,景绪第一次砸碎了自己的饭碗。
……
专门用来接待使臣的同文馆内,姹紫铺开信纸写信。
“……大乾女帝武功尚在,但臣观其面色,疑其经脉有疾。且经臣试探,亦疑其天赋之能已失……”
……
天色刚蒙蒙亮,夏侯淳就被宣召进宫。
太女九卫指挥使苦着脸,心想大年初一也不给人睡个懒觉,正做梦狄一苇给他洗手作羹汤呢。
在正殿等了一会,才等到一身短打进殿来的铁慈,从她微微冒着热气的脸来看,她是去练武了。
夏侯淳有些惊异,忍不住道:“陛下,您身子尚未大好,太医一直建议不能操劳,要多静养。”
铁慈接过布巾擦汗,道:“朕是觉得,朕以后要越发强壮才行。”
活着,更好更久地活着,才能面对更多的事。
夏侯淳上下打量铁慈,觉得今日陛下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但铁慈没给他探索的机会,给他下达了一个让他觉得十分匪夷所思的任务。
半个时辰后,夏侯淳换了平常衣裳,带着一群同样换了装的九卫,对着城南的贫民窟面面相觑。
这么大一块地域,这么多的破烂棚子,一个个搜过去都要很久。
更不要说真正要找的还是地下。
不过好在,铁慈也下达了一个命令,命户部拨出一笔银子,自己也拿出一笔钱,在城西造了一批简易土房,将这群危房区的百姓都迁移过去。贫民窟就地拆除。
这事儿之前就开始办了,谁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忽然关注到城南那个存在了许多年的贫民窟的,毕竟虽然有碍观瞻,但哪个城池都有,而且人们也觉得,那些底层人民聚居在固定的某处,对大家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