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寒风都像是裹了刃般,吹到肌肤上,便想叫人皮开肉绽。
沈安合此刻站在门外, 低垂着眼睫,长身鹤立, 岿然不动。
衍之从屋内走出来, 视线落到沈安合的身上,对方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他微微皱眉,觉得这个沈大人在小姐面前和在他们面前是两个样子。
“沈大人,小姐让你进去。”
闻言,沈安合这才有了反应, 眼睫微抬, 但依旧没有给衍之一点回应。
转身抬步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暖意拂面而来, 吹淡了沈安合面上的冷意,于沈安合来说,商苑就是他的春天。
铁树都能吹出花来。
“阿姐。”
听着沈安合的声音, 她微微回神, 抬眸朝着沈安合看过去,沈安合原本如冰的脸上顿时破冰化暖,浮现出笑意来。
“阿姐唤我有事?”
她找沈安合自然是有事的,想要和沈安合商量一下找个大夫看看他的夜游症,总不能一直这么病下去。
沈安合垂着眸子, 乖顺地坐立在一旁,表情看不出喜怒来, 只是点点头。
“我听阿姐的。”
她轻轻点头。
“那我让初儿找个大夫,有时间了给你看看。”
沈安合微笑颔首。
——
南诏皇宫之中。
褚泱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折,他虽然登基十年了,但之前朝政一直都是抓在褚亦的手中,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奏折,尝试着处理朝政。
这几日忙着处理褚亦遗留下来的问题,他一连几天只睡了一个时辰,眼下都熬出了乌青。
但褚泱就像是不知疲惫一般,依旧低头看着手中奏折。
杜云舒从殿外走来,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少年帝王,锦衣华服,尚存稚气的脸上疲惫和这个年纪的朝气并存,老成内敛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张扬,矛盾自洽。
“臣女见过陛下。”
杜云舒弯腰行礼。
听到杜云舒的声音,褚泱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朝着杜云舒看去,丹凤眼中浮现一抹得体的笑,显得亲近又不会失了分寸。
“云舒姐姐。”
杜云舒比起褚泱大了两岁,按照年岁确实应该喊一声姐姐,但是按照身份却是乱了规矩。
见褚泱过来伸手亲自搀扶她,杜云舒忙摇头,小脸都被褚泱那句姐姐吓得微微泛白,张着嘴巴,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陛下是九五之尊,怎么能称臣女为姐姐,此事不合规矩,乱了体统!”
杜云舒虽然才十八,但是此刻板起脸来说话,已经隐隐有了杜中丞的影子。
见此,褚泱弯了弯眸子,这朝中的人有几个人将他当做陛下,只当他是个还没长成人的孩子,杜云舒脸上的诚惶诚恐他很久都没有看到过了。
或许是杜云舒脸上的表情取悦了他,他不顾杜云舒的反对,伸手将杜云舒从地上拉起来,眸光轻闪,凑到杜云舒的近前。
“那朕今后唤你云舒。”
此刻褚泱距离她极近,近到她都能看见那秾丽多情的丹凤眼中映着她呆愣的模样。
她自小跟在父亲身边,面对父亲的同僚尚能大方得体,端庄淑慧,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如此不知所措,失了仪态。
俏脸微红,她垂下眸子,不敢去看褚泱的样子,眼睫微微颤抖,但语气却尽可能平稳地说。
“陛下随心便好。”
随后又想起正事,杜云舒伸手将袖中的信纸拿了出来,递到褚泱的面前。
“这是秀女的名单,父亲让我交于陛下。”
见此,褚泱这才将视线从杜云舒的脸上收回。将递到自己面前的信纸展开,上面写了上百个女子的名讳,其中不乏朝中大臣之女。
褚泱将信纸平铺在桌案上,随后拿了一旁的毛笔,想要蘸些墨。
可是砚台里的墨在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早就空了,一直都没有人续上。
见此,杜云舒凑上前来,柔声道。
“臣女为陛下研墨。”
说罢,杜云舒拿过一旁的墨块放进砚台中,又倒了清水。随后伸出手指抓着墨棒轻轻研磨,低着头收起目光,安静如稚子,纯净如璞玉。
杜云舒举止得当,与人相处不会让人觉得疏离,也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一切都刚刚好。
褚泱低头,视线落到了眼前的秀女名单上。正当他想什么出神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太监尖细的声音。
“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走得有些快了,等踏进宫殿中的时候,头上的步摇都还未停下摇摆的幅度,褚泱抬头看过去,连忙站起身弯腰行礼。
“儿臣见过母后。”
杜云舒也微微蹲下身子,将手放在腰侧对着太后行礼。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的眼神在杜云舒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看向褚泱,沉声问道:“陛下要选秀?”
褚泱点头,脸上带着笑。
“秀女名单就在桌案上,母后要过目吗?”
闻言,杜云舒低垂的眸子中划过一丝意外。
那日离开府上的时候,褚泱说选秀一事禀明太后之后再打算,后来收到褚泱要选秀的消息,她和父亲都以为太后娘娘答应了。
可现如今看来,太后娘娘不仅不答应,甚至都不知情。
思至此,杜云舒将头又往下埋了些,眼观鼻鼻观心,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
可是太后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甚至连宫人都没有屏退,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呵斥褚泱。
“胡闹!北魏六公主不日便要来南诏,你这个时候选秀,岂不是故意让公主难堪!”
褚泱脸上的笑容一凝,脸色瞬间就沉了一下。
褚泱带着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是个极为贵气的公子,此刻没了笑,才让人惊觉眼前人是个帝王,才不是任人揉捏的好看公子哥。
“南诏陛下选秀什么时候需要看北魏的脸色?母后是在佛堂跪得太久了,站不起来了?”
闻言,太后气急,脸色煞白,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褚泱,却是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简直!胡闹!此刻惹怒北魏,于你于南诏有什么好处!”
褚泱上前一步,抓着太后指着自己那根手指,眸子微沉,漆黑的墨色从眼底涌上来,让人不敢直视。
“没好处。”
“但,母后仔细想一想,现如今是北魏公主没嫁来之前选秀好,还是她来了之后再选秀好?”
“难不成母后是想让我独宠一人?将来坐在南诏龙椅上的是个北魏人?母后是盼着我们南诏亡国是吗?”
此言一出,太后心中怒火再也不可遏制,抬起手掌便给褚泱一声脆响的巴掌。
那巴掌声音极响,响的大殿上的众人身子都忍不住一抖,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太后这一巴掌下手极重,直接将褚泱的嘴角给打破了,褚泱偏着脸。
血腥味在嘴中弥漫开来,耳边是太后的怒骂声。
“孽子!”
他伸手擦了擦嘴角,看着指尖上的殷红。
突然直起身来,不顾尊敬。
拉着太后的袖子,将太后从宫殿中扯了出来,太后一路踉跄,险些摔倒,快步才能跟上褚泱的脚步。
可还是摔在了地上,显得狼狈不堪。
无需多言,那站在殿外的侍卫,只要看一眼两人现如今这衣衫凌乱的模样,大概就能猜测出发生了什么。
他松开拽着太后袖子的手,朗声道。
“儿臣知道母后想让天下人看看南诏陛下是如何的无能,儿臣知道母后心中有怨,心中有恨!”
说完这番话之后,褚泱微微弯腰,眼神凝视倒在地上的太后。
“可是儿臣不单单是褚泱,不单单是母后的儿子,还是南诏的君主,现如今天下人等着看的不是我褚家我褚泱的笑话,现如今天下人等着看的是整个南诏的笑话。”
太后没说话,跌坐在地上还未从刚刚褚泱的冒犯中回过神来。
话落,他将手递到了太后的面前,声音放轻了一些。
“谢蕴道已经死了,母后还没有气消吗?”
“北魏虎视眈眈,边陲小国也屡次冒犯我南诏,母后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若儿臣只是您的儿子,这条命就算是给了母后消气又如何,可儿臣不是。”
说到胡闹二字的时候,褚泱的语气略微加重。
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太后叫醒。
她看着褚泱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神情恍惚,并未抓着褚泱的手站起身来,而是喊着秦淮的名字。
“秦淮,秦淮,扶哀家回宫!”
闻言,秦淮从一侧缓步走来,低下头伸手将太后搀扶起来,温声细语道:“咱家扶娘娘回宫。”
说罢,秦淮看都没看褚泱一眼,便带着太后离开了。
直到这场闹剧结束,褚泱这才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此刻估计已经泛红了,他转过身去,眼神在在场的宫人身上一一划过,每个被扫到的宫人全都低着头,噤若寒蝉。
眼底的怒火缓缓沉下去,他擦了擦唇角的血,没说话抬步朝着殿内走去。
杜云舒一直就站在殿内,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她知道太后和陛下不和,却没想到不和到这种程度,竟然不惜在众位宫人面前给褚泱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