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那剑老是个铁制的实心眼子,岑殊当时故意将那股混杂剑意的剑气拨给近旁那些剑宗弟子,还并未擅自加上自己的灵力压迫,那四五个剑宗弟子便已承受不来,纷纷吐血,可见他下手有多没轻重。
这一招要是打在自己小徒弟身上,就算他体质有异,是个闭死壳的牡蛎,天生剑体的护身剑气都打不透他,也得在剑尊凌厉的剑意下被碾成带壳的牡蛎泥。
岑殊是不可能让徒弟在自己面前被碾成泥的,于情于理,他都得帮人挡一挡。
一想到自己小徒弟,本来还在提力压制戾气的岑殊竟甚是少见地,走了个神。
彼时岑殊从漫天血雨中重生,时轨倒转,回到他什么都未失去的时候。
身为天衍宗辈分最大的祖宗,岑殊是这世间与天机最为接近的一个,见得多了,懂得多了,才自知人力之渺小,根本无法与浩浩天威相抗衡。
他本打算自甘囹圄,为保全自己的师门与亲信,往后余生都守在天衍宗的方寸之地,不去争取什么,也不参与天机定好的世间事。
可岑殊没想到,他还是往外踏了一步。
就这一小步,使他此后的命途都与上辈子有了偏差。
他本是为了雪豹出山的,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本来很是看不上的这个小徒弟。
这事还得从前几日岑殊随手给小徒弟卜的那几卦说起。
说敬畏也好,说懦弱也罢,他自重生后便不打算再对天机有所试探,因此就算非要卜卦,也卜的是最安全不过的是否应。
岑殊在收小徒弟入门时曾卜过四卦,在卜到最后一个是否会对雪雉羽做出不利之事时,出现了一个十分奇怪的、三连否的卦象。
他当时便颇觉奇异,但未深究,却没想到这样特殊的卦象,他还能在小徒弟身上算出第二次。
当日无名峰大殿里因果线缭绕,雪豹跟小徒弟之间的因果重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对岑殊来说,这便是非要卜卦不可的情况。
岑殊第一卦便直接算问:雪雉羽跟薛羽是否为血亲?
杯中茶水晃晃荡荡,得出一个足以让岑殊都有点自我怀疑的结论。
非是非否
是否应作为天衍宗的开蒙卦,就是因为它足够简单,答案只有是否,或算不出这三种。
所以这离谱的非是非否是什么意思?
怎么一沾着他的小徒弟,卜出的卦象都奇奇怪怪的?
岑殊又像上次那样重卜了一遍,依旧是非是非否的结果。
是否应不像颜方毓平时扇扇子卜算的格物应,没法直接问出两者是什么关系,岑殊只好曲折问出第二个问题。
薛羽跟雪麟是否为血亲?
这回卦象很正常。
否
岑殊略略放下心来。
果然不是他有问题,是他的小徒弟有问题。
修为到了祖宗这个境地,对自己有所怀疑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特别是对天衍宗弟子来说,非常影响心境。
接下来岑殊也没了细致卜卦的心情,只随手算着自己面前这漂亮伶俐的小兽修,嘴巴里那些情真意切的话哪句是真,哪句在说谎。
结果倒很出乎岑殊意料,自己小徒弟说的竟大多是真的。
他真是在天衍宗大雪山出生,之后天生地养,不知父母家人是谁。
他跟雪雉羽的卦象为非是非否,但看那重到不行的因果,岑殊便默认他跟自己的坐骑雪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是其中血缘占几何尚不明朗。
但小徒弟又跟雪麟也就是雪雉羽的父亲,不是血亲,岑殊猜测,那么他也有可能跟小雪豹是同母异父的关系。
远在江南给老婆守墓的雪麟打了个喷嚏,对自己前主人怀疑他头上有顶绿帽的事毫不知情。
当夜岑殊没有闭关,而是梳着自己小豹崽的毛思索了一整夜。
自己小徒弟跟雪豹有如此关系,可他却可以化形,这样想来,雪雉羽应是也能够化形的,只是他以前疏于关心这个。
岑殊看着掌下睡得呼噜呼噜的小雪豹想着,其实这样当一只雪豹也很好,在自己的庇护下,他可以整日无忧无虑,又何必辛苦修炼,化出人形呢?
但岑殊又想,豹崽现在这样纯真机灵,只是因为他去的及时,雪麟还没给自己呆头愣脑的小豹子输出什么奇怪的思想,他并不把自己当做一个需要服从的主人来对待。
岑殊亦能看出来,小雪豹世界中是有别的东西存在的。
隔壁山头的好吃食物、漂亮的少年少女、甚至是天气略晴,后山偶然开出的一朵小花,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丝丝缕缕的黑气不知何时缠上了岑殊漂浮在灵府上空的元婴小人,绣在他不沾尘泥的衣摆上,形成一簇簇闪着红芒的怪异花纹。
元婴是修士意识的具现化体现,每一件衣物、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意识本体,因此这黑气其实是直接攀附在岑殊的元婴之上。
而岑殊依旧陷在某种情绪里,对此并没有察觉。
雪雉羽现在这样娇憨地窝在自己手心,只是因为他还是只巴掌大的小奶豹,如果奶豹长大了,能修炼成人了,能保护自己了,他是否还会像上辈子那样绕在他身边?
还是离他而去,看一看雪山之外的热闹红尘?
团团黑纹顺着元婴的衣摆向上攀爬而去,他规整交叠的衣领下面,有黑纹从他裸/露的脖颈根探出一根细小的尖尖。
不可。
元婴双目蓦然赤红,转瞬之间,妖异黑纹已从脖颈爬上了侧脸,盘旋在颧骨下面蠢蠢欲动。
既如此,便不要化形了罢!
天威如此凶险难测,与其像上一世那样死在红尘世间,不如在他掌心中,一直当一只只知吃喝玩乐的小雪豹!
岑殊灵府骤然沸腾,黑气红芒如岩浆在元婴脚下翻滚,从中甚至传来似人般的悲号和惨叫声。
戾气欢闹着击打岑殊设置在灵府外围的壁障,几欲破颅而出!
岑殊这样有通天彻地之功的大能,若是走火入魔,对于修真界可谓是一场浩劫。
已经爬了半面的黑纹一会儿涨一些,一会儿消一些。
元婴双目中的红芒也时闪时灭,他折下脖子捂住头颅,脸上终于显出些许痛苦神色。
他已与这戾气纠缠八百年,上一世也从未被其夺得心智,这一世这一世也绝无可能
师父!
岑殊表情空茫一瞬。
他听的出来,这是自己小徒弟的声音。
他座下三个弟子,只有这新收的小徒弟常常师父师父地叫他,而大徒弟二徒弟都是称他师尊的。
可能是因为师父这个词中带着个父字,又或者小徒弟生来就是天生地养,没有父母,他这样唤岑殊时,其实让人觉得有几分亲近濡慕的味道。
于戾气尖啸间,黑气红海中,岑殊听见小徒弟叫他,不知为何就睁开了眼睛。
头顶茅草屋已不翼而飞,方圆几十丈内一片荒芜焦土,寸草不生。
他周围一片赤红,鼻尖缭绕着隐隐血腥气。
恍然间,岑殊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前世,他身死的时候。
那时亦是血气泼天,心中亦像此时一样,压抑不住怒火和恨意
师父!
紧接着,岑殊看见自己小徒弟朝他扑了过来。
少年人的发髻不知何时散了开来,雪白长发映着邪肆红光,呈现一种异常娇嫩的粉红色,而那双眼睛依旧是湛蓝清澈的,半点没有被这无边血色所侵染。
他的雪豹雪雉羽当年也是这样朝他扑过来,雪白皮毛被大片血污粘连成一撮一撮,看向岑殊的那双蓝眼睛决绝而温和。
然后在他身前爆成了漫天血雾。
霎时间,本来缠在岑殊元婴之上的妖异黑纹攀上本尊的双颊。
一团轻轻软软的小东西也同时撞进岑殊怀里,带着夜风的微凉和草木的沉香,白发搭在他肩头,如银河、似长练。
灵府内压抑不住的戾气像是猛然找到了突破口,黑红光芒频闪,带起呼呼风声,尖啼着向他攻去!
第21章 021
把时间往前拨一刻钟。
薛羽跟封恕到达他们之前所住的茅屋小院时,这里已经大变样。
以岑殊为中心,干燥皲裂的土地上呈现出一种爆炸后特有的,放射性痕迹。
屋子院子都不见了自不必说,连院外本来茂盛的大树和草皮都一起,像是被人拿着把巨铲带地皮铲飞了似的,只剩一片焦黑凹地。
而造成爆炸的岑殊本人状态亦不太好。
他盘腿坐在竹片残骸上,一副还在入定的样子,本来雪白的长袍浸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手腕领口处格外大片,就像有血从全身的肌肤毛孔中咕嘟咕嘟冒出来,先从衣物边缘开始浸染一样。
亦有血流像小蛇一般,从岑殊七窍中蜿蜒而下,汇在他苍白的下颚处又滴落下来。
他的便宜师父以往虽说看起来苍白病弱,但好歹是个实打实的病美人,关键在个美字。
可此时他面容惨白,再配着满脸的血,那形容竟让人觉得有些可怖。
雄浑灵力像是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从岑殊身上滚滚而出,又犹如飓风过境,吹得周围的人几乎站不住脚。
颜方毓撑着折扇站在最近前的位置。
他身上衣袍猎猎作响,肤下毛细血管已大面积碎裂,从最娇嫩的脖颈侧颊处渗出片片血丝。
薛羽这二师兄骄傲自负,一向认为出警就是最好的防守,技能点全点攻击上了,护身灵气脆得也就比纸糊稍好点。
此时他面对岑殊的灵力威压,又不可能像对敌一般打出一道审判,一身功夫全无用武之地。
师弟!
封恕带着薛羽落在颜方毓身边,把自己灵力往二师弟身上拢了拢。
薛羽从封恕的臂弯中落地,率先开口:师父这是怎么了!
旧疾复发!
颜方毓身上压力一轻,面色稍微好看了点,但表情依旧严肃。他手中折扇扇面上已经毫无墨色,显然之前之前已演算过了:逍遥谷内没有能压得住戾气的冷泉!若师尊自己弹压不住,事情就麻烦了!
戾气!
一直旧疾旧疾地叫,连薛羽都差点忘了,岑殊从清世行动中落下的顽疾,并不是什么难以治愈的伤口,而是一灵府的戾气!
要说岑殊灵府中那根深蒂固的戾气到底是怎么来的,不说其他人,就算是与岑殊朝夕相处的两个徒弟,知道得都不会比薛羽更清楚了!
他当即回想起原著中关于此的描述。
八百年前,清世行动,能人志士齐聚一堂。
为保万无一失,有人提议请天衍宗演算能力最出众的岑殊来卜算一卦。
因事关苍生万物,岑殊也不敢托大,便用了最安全、最准确的是否应。
他的第一个谒问也相当保守:
此次行动是否顺利?
是
在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岑殊亦放下心来,顺势问出第二个问题:
此次行动是否惠及世间生灵?
事情便是在这第二个问题问出后出了岔子。
原著中描写,说岑殊于卦象中勘破天机一角,宛如从孔缝中向他们未知的、更加高维、更加神秘的世界窥探。
只见那里荒凉凄苦怨魂丛生,血浆如泥浆铺地,血雾如细尘漫天,那场景当真恐怖无比。
只一瞬,对于它们来说稚弱宛如幼童的岑殊就被发现了。
在那个世界中如空气般存在的戾气,从岑殊自己撕开的缝隙中嘶叫着冲了出来,钻入他的灵府。
岑殊当即灵府震裂口吐鲜血,晕死过去。
众位能士大惊,然而这等天机异像作为卦象呈现,也只有岑殊本人能看得到。
他们只知道岑殊刚起了个卦就这样了,并不知卜卦结果是如何。
但他们拟定的清世行动不论怎么想都是造福世间的好事,在场便有人猜测,也有可能是福报太过,通天气运加身也未可知,不如等岑殊醒了再议。
众人压抑着忐忑的心情,等了三日岑殊才悠悠转醒,期间那股浓烈戾气已被他堪堪压在灵府,搅得他灵府残破不堪,灵力也只剩下十之一二,眼看着只剩半条命。
他看着周围一众大能,提起精神勉力说了句不可。
话音刚落,威严天机便又轰然而下,岑殊口吐鲜血,差点又把另外半条命也丢了。
但好在他早有准备,便如同修复薛羽那条黑色纱带一般,以天衍宗秘法向未来借命,这才稳住没晕过去。
岑殊深知这次事件非同小可,他窥探天机、又泄露天机,换天底下其他任一个人来,此时都不可能还留有性命。
他只是说了两个字便落得如此后果,便更不可能将在卜卦中看到的景象说出去。
面对旁边不断逼问他的大能修士们,岑殊无法,只好勉力唤出应盘,在他们面前又卜了一卦。
他沉声发问:此次行动是否顺应天命?
这回岑殊没有再吐血,只是卦象虽然依旧邪异,但同时表达了强烈是的意思。
便是天命所归。
众人纷纷放下心来,只当岑殊果真是算出本不该属于他的、天大的好处,才会虚弱至此。
岑殊再拦他们不住,清世行动便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世间浊气竟真的被压入地底,只有数位大能一去不返。
此后,八百年前那场清世行动便只余下一世间蒙蒙而生的灵气,和盘踞岑殊灵府中的浓稠戾气。
原著中唯一一次详细描述岑殊被戾气影响至深的情况,便是最后他跟李修然的大战。
那时的岑殊被描写得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脆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李修然杀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薛羽看着被已具现化出实体的戾气缭绕的岑殊,第一次怀疑原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你说的那只柔弱风筝,跟面前这个在地上炸出一个数十米大坑的核/弹,他是一个人吗?
还没等薛羽腹诽完,只见岑殊身上突然红光一闪。
嗡
一声空灵玄妙的声响从大坑中心轻盈漾开,带着一圈圈透明波纹,如浪头一般打在众人身上。
方圆几十丈的土地又嚓嚓裂出缝隙,树木如同遭到十二级台风,不要命般疯狂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