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进之着蓝色衣袍,从门外进来,身姿倒算挺拔,比种苏略高一点,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却比读书人更庄严端正的姿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从种苏面前走过。
种苏:……
种苏正要与他打招呼,却被无视,于是便咽下话语。
只见裘进之径直走到厅中,于正位上坐定,这才抬眼,仿佛才看见般,看向种苏。
“坐。”裘进之说道:“实在不巧,家父外出,我方忙完,让你久等,怠慢了。”
种苏只道无妨。
她是小辈,即便裘老爷在家,也不过见她一面,具体招待事宜仍会落在裘进之身上。
种苏落座,以客人之礼落落大方面向主座。较小时的记忆,裘进之眉眼长开,不失为英俊小生,只是眉头习惯性拧着,年纪轻轻,额中已隐有川字纹路,充满思虑忧患,年少老成之感。
“多年未见,家父一直甚为挂念裘叔,叮嘱我定要跟裘叔问好。”种苏笑道。
当年在录州,双方小孩便互称对方长辈为叔为婶,如今既是以故人之子名义上门,自然延续旧时称呼。
“有心了,”裘进之说:“家父很好,也问令尊好。”
种苏注意到了这个称呼,眉头微扬。
“你……”裘进之啜了一口茶,抬眸,打量种苏。
种苏正面相对,神情泰然,任其端详。哪怕裘进之记得她兄妹面容,但种苏有信心,他绝对瞧不出破绽来。
果然,裘进之毫无怀疑,只问道:“你那双胞妹妹,如今也是你这般模样?”
种苏点点头。
“是个美人儿。”裘进之点点头,端起茶。
种苏见他还记得自己,原本以为至少会再问点什么,谁知却再无下文。种苏默了一默,开口说起裘家帮忙租赁房屋之事,不胜感激,又让桑桑奉上礼品。
“唔。”裘进之说,手指动动,让小厮收了礼品。
“听家父说,你家捐了个官儿。”裘进之说道。
种苏笑道:“让裘兄见笑了。”
她没有说请以后多多照拂之类的话,毕竟她胸无大志,不必要照拂,也免得牵连人家。却见裘进之面上隐带钦羡之意,又闪过一抹轻视。
哦,对了。
种苏想起,以裘进之年纪,必然也参加了科举,恐怕还不止一次。官宦之家可免乡试,直接参与会试,即便如此,也非人人能中。
今年的会试还未张榜,看裘进之神色,想必不怎么如意。他家又无财力,怕是捐官也难。
“有钱人。”裘进之说,又说:“有钱好。”
种苏:……
种苏正要说话,外面小厮声音道:“少爷,安家公子来了。”
“快请进正厅,我这便来。”裘进之说。
接着裘进之放下茶杯,看向种苏,说:“你……”
种苏站起身来,道:“裘公子忙,我这便告辞了。”
裘进之仍旧坐着,既不起身,也不挽留,口中道:“唔。”
种苏淡淡看他一眼,拱拱手。
裘进之点点头:“唔。”
裘进之丝毫没有相送之意,甚至连下人也不派遣一个,就这么让种苏他们自行离去。
“太过分了!”出得偏厅,桑桑气的不行,“这般怠慢!拿我们当什么?!即便做了官,也太无礼了罢。当年种老爷种家待他们可……”
“欸,打住,父亲当年可未有索求回报之意。”种苏摆摆手,示意往事不必再提。
她面色平静,没有任何愤怒或意外。事实上从那小厮来添茶水时的态度转变她便已瞧出端倪——裘进之先前即便真在会客,听见种苏种家名头时,应该也会有所表示。主人的态度决定了下人的态度,种苏虽有察觉,却仍留下,一则为验证心中猜测,二则为完成父亲嘱托,自己不能先失礼于人。
让种苏真正意外的是,裘进之会表现的如此明显直接,连起码的客套敷衍,都惫于应付。
“打一顿?”陆清纯握拳。
“不要动不动打打杀杀好吗?好歹是京城。”种苏说。
种苏其实并不怎么在意,种家经商,种苏日常耳濡目染的,多少见识过些许人心。捧高踩低,趋炎附势,倨傲势力的,较之裘进之更为厉害的多的是,裘进之这点道行,其实算不得什么。
儿时情谊虽动人,奈何沧海桑田,罢了罢了。
裘进之这般直接,反而有好处,一面识人心,免得日后再讨无趣。虽然种苏本也不会再上门。
“这事先别告诉父亲,免得他担心。”种苏想了想,叮嘱道。
她一向心宽,出了门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世上趣人趣事多如繁星,切莫因一点小事坏了心情。
艳阳高照,马上到中饭时间,种苏摸摸肚子,有点饿了,当下小扇子一磕:
“走,下馆子去。”
谁知这一去,却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第8章 酒楼奇遇
种苏腹中饥饿,见街边一酒楼看起来不错,便直接入内,进去一看,居然真的很不错,刚到饭点,便满座爆棚,店中伙计们忙碌的穿梭厅堂内。
“还有位置吗?”
“楼上倒是有,不过须得等会儿,正……”
伙计话音未完,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像是打起来了,接着脚步声阵阵,吵吵嚷嚷的,几个人出现在楼梯口,被伙计们推搡着,往楼下赶。
这番动静不小,登时引得楼下食客纷纷引颈观望。
“公子稍等,”伙计引种苏到一旁,低声解释道:“待赶走这两人,就有位置了。”
种苏点点头,顺口问道:“他们怎么了。”
“这两人想吃白食呢。”
种苏朝那两人望去,说道:“看起来不像啊。”
“公子有所不知,”伙计道:“前些天也来了几个胡人,跟他们一样,穿的人模人样,还说府上何处,有鼻子有眼的,吃完饭让伙计跟着去取钱,结果将人带到偏僻处痛打了一顿,至今人还躺床上呢。”
“没报官吗?”桑桑问道。
“报了啊,住址身份全是假的,从何找起,只得不了了之。”伙计道:“想不到今儿又来两个,嘿,当真嚣张。”
伙计说完,也跑过去,帮忙赶人。
是时一楼食客满堂,相当淡定,竟也不上前围堵观望,只边吃边看,偶尔帮腔或插言两句,如同看戏般,想来这种事在长安并不少见。
种苏只得先等等,厅内酒菜飘香,非常具有引诱力。
“请君听我一言。哎,莫推,莫推……你们泱泱大国,请注意国之礼仪。”
“我呸,跟你个吃白食的不要脸的骗子讲什么礼仪!”
“哎,不要骂人!不白食!要脸!不是骗子!我讲过几遍了,我们银子被偷了,你们跟我回去取,一分不少的!”
“哟,又来这套!谁还敢信啊!”
“真的!实不相瞒,我乃焉赭国二皇子,许兄乃你们本界乡试解元,未来朝廷栋梁砥柱,绝不会……”
“哎哟,这回更敢说了。你怎不说你乃当今圣上微服私巡呢。当我们傻吗!”
“是真的,不信给你们看……”
“别跟他啰嗦,直接轰出去。”
“不,我们不走,坚决说清楚!”
“嘿哟,没报官,没揍你们就不错了,还蹬鼻子上脸了!滚,赶紧滚!”
“不滚!绝对不滚!”
伙计们动手拉扯,只想将人撵出去了事,那胡人却偏不走,死死抱住楼梯栏杆,外加几人侍从拼命护主,顿时一群人挤作一团,推来搡去,食客们看的兴致勃勃,不时叫声好,助助威。
种苏:……
不亏长安人,见多识广。倘若种苏眼下能有张桌子,有吃有喝,倒也有这等闲情逸致看看热闹,奈何她还站着。
种苏站着等了会儿,实在饥肠辘辘,见战况似乎一时半会儿无法停歇,换一家又不划算,她瞧了片刻,心中有数,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
“那个,别打了,他们……”
种苏开口说道,声音却完全被吵嚷声淹没,无人理会。
“停!”
陆清纯上前,一声怒喝,那声音如雄狮怒吼,响彻耳际。
整个酒楼倏然一静。
“啥?”酒楼掌柜先反应过来,捂着耳朵,看种苏:“公子说啥?”
“我说,他们吃了多少,我帮他们付了——可以给我个位置了么?”种苏彬彬有礼道。
种苏终于能够坐下了,伙计领种苏上二楼,二楼有不少雅间,以屏风相隔,更宽敞却又更私密,不受打扰。
坐下不过片刻,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上得楼来。
“哎呀,今日真是多谢公子乐于助人,特来道谢。”
那两人竟还未走。
种苏客气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很挂齿很挂齿,”那胡人道:“此乃大恩大德。居然被当成吃白食的,简直奇耻大辱,若就这么被赶出去,以后我还有何颜面待在长安,也连累许兄面上无光。”
胡人身边那人却是汉人,正用衣袖擦汗,面上仍带几分窘色。
“我没有说谎,容我介绍一下,我真乃焉赭国二皇子,喏,这是我的本国符录,还有入关文书……”
这人确实为焉赭国皇子,名唤龙格次。
龙格次典型胡人面貌,高鼻梁,蓝眼睛,头发蜷曲,十根手指上戴满戒指,脖上挂串青金石项链,手中也拿着把扇子,却比种苏的小玉扇华丽数倍,扇柄上镶满宝石,流苏上缀着珍珠,整个人珠光宝气,直要亮瞎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