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跟阿爹不许丢了宝儿,宝儿哪儿也不去,不就是一口锅么,大不了,宝儿将那锅夺了回来便是,宝儿吃了这馒头便立马好了,保证不当阿爹阿娘的拖油瓶!”
宝儿正拼命说服着吉婶,这时,草庙村几个当家的回来了,草棚里的几个小孩儿撒腿去迎,宝儿远远瞅见几个当家的在难民窝入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似在激烈的商议着什么,其中一人便是元老根。
元老根抬着眼直直朝着宝儿他们这个草棚方向探着,看到宝儿醒了,元老根黝黑的老脸上泛起了一丝大喜,正欲匆匆迈步而来,却又被黑娃他爹拦了回去。
元老根只得复又返了回去,却频频扭头朝着宝儿母子方向探着。
不知在商议着什么,起先十足激烈,渐渐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宝儿忍不住爬了起来,正要不顾吉婶阻拦撒腿跑过去,这时,只见那一行人商议完毕,三三两两往自己的草棚赶。
“阿爹——”
宝儿吃了东西,有了力气,飞速迎了过去。
元老根紧紧拽着宝儿的胳膊,目不转睛的盯着宝儿的小脸道:“好,好,好,醒了便好。”
话一落,元老根将身子一低,在元宝儿跟前扎了个马步。
元老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冲着宝儿道:“上来。”
宝儿咧嘴一笑,一脸熟稔的爬上了元老根的背。
元老根性情沉默寡言,只背着宝儿一步一步朝着自家的草棚跨去,只走到了自家门前,却见元老根抿着嘴,一直驮着宝儿在背上,久久不肯将他放下,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元老根这才冲着吉婶沉声开口道:“东西都收拾妥了么?”
话一落,却只见吉婶飞速将脸别了过去,只闷声哽咽了起来。
宝儿一愣。
第4章
“哪还有个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不知过了多久,吉婶背对着父子二人偷偷抹了泪,闷声说了这么一句后,只咬牙将藏在草垛里的那个包袱摸了出来,却只将包袱抱在怀里,只用力攥着。
元老根抬手去接,吉婶却死活不愿撒手。
“阿娘,咱收拾包袱作甚?”
“阿爹,咱这又是要赶路了么?可咱不是才刚到了元陵城么,这儿多好,粥是用大白米熬的,稠得紧,香得紧,还给了馒头,还给咱们这些难民们搭了棚安置咱们,可见这元陵城的太守大人跟那些个贪官污吏们不一样,不会对咱们放任不管的,定会妥善安置咱们的,对了,宝儿还听说是太守大人的儿子救了宝儿,可见那太守大人一家子都是个好的,咱不能就留在这儿么,咱们千辛万苦的逃难,好不容易才赶到这里的,能不走了么?”
宝儿趴在元老根背上,一脸警惕的问着,语气透着些许恐慌及小心翼翼地味道。
宝儿这话一落,却见元老根和吉婶二人相顾无言。
周遭静悄悄的,无一人回答宝儿的话。
良久,吉婶忽又将脸别了过去,紧紧抱着怀中的包袱双肩乱颤了起来。
至始至终,吉婶都不敢再多瞅上宝儿一眼。
“是啊,那太守大人定是个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元老根闷声说了这么一句,片刻后,只忽又将腮帮子一咬,道:“好了,老婆子,甭哭哭啼啼的!”
元老根忽而咬着牙关弯腰将包袱一把从吉婶怀里拽了过来,随即一手拽着包袱,一手徒手背着宝儿便一鼓作气似的朝外大步踏去。
“宝儿——”
吉婶见状,只忽而瘫坐在草垛上,朝着元老根背上的宝儿背影急急撕心裂肺的哭喊了这么一声。
许是吉婶这哭喊声透着一丝浓重的绝望和不舍。
周围几个草棚里的人全都探头看了过来。
“阿爹,你不要宝儿了么?”
这时,只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声音,一脸平静的问着。
元老根脚步嗖地一停。
“阿爹,你真的不要宝儿了么?”
元宝儿竟难得不哭也不闹,只双手紧紧抱着元老根的脖颈,又缓缓重复问了这么一句。
元宝儿的声音软糯好听,清脆又软绵,像是乡下最动听的黄鹂鸟,又像是软软糯糯的小猫儿声,他以往时常嫌弃自己的声音娘们兮兮的,往日里时常故意扯着嗓子呀呀叫嚷,换做别人一准叽喳吵闹,可从元宝儿嘴里蹦出时,从来不觉呱噪。
还是头一回听到他的声音这般平静,这般空灵。
安安静静的,也干干净净的,像是一缕山泉,一下子直浸人心。
饶是元老根这么个乡野莽汉,听了宝儿这话后,都忍不住颤了心尖。
元老根只将那张黝黑的老脸高高仰着,双眼早已经泛红一片了。
“宝儿,是爹……是阿爹无用!”
元老根好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硬生生地挤出了这么一句来。
话一落,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不哭不闹,也不挣不扎,直到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的人儿终于轻轻挣了挣。
元老根红着眼圈放下了宝儿,好让他们娘俩道个别,不想,放人下背后,身后的小人儿飞窜一下,转眼不见了人影。
元老根和吉婶二人匆匆扭头,只见宝儿孤身朝着西口方向大步窜了去。
却说元宝儿一路冲到了难民窝西口,西口的尽头,那个如瘦猴似的木头桩子还依然直挺挺的跪在了那里,一动不动的,已跪了两日两夜了。
元宝儿气喘吁吁的跑到他的跟前停了下来,良久,他只将怀里偷偷藏起来的半个馒头摸了出来,朝着那个木头桩子跟前一递,道:“这个馒头给你吃。”
说到这里,宝儿忽而抿着小嘴朝着草棚里的那具渐渐发臭的尸体上看了一眼,而后抿嘴轻声冲着那个木头桩子道:“可以将这口锅还给我么,这口锅是俺家糊口的家伙,俺们家缺啥都成,唯独不能缺了这口锅,这口锅若是还了我的话,我就不会闹肚子也不会生病了,我就不会成了家里的拖油瓶,爹娘便不会不要我了,你还给我好不好?”
“以后有吃的,我都分你一半,你将这口锅还给我好不好?”
宝儿将脸凑到那瘦猴跟前,缓缓说着,语气带着一丝讨好。
宝儿从小到大娇养长大,一贯是整个草庙村团宠的小霸王,他向来颐指气使,还是头一回用这样温和到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语气跟人说话。
他知道,死者为大,不该为了一口锅来回纠缠。
可如今,宝儿——
那木头桩子依然还杵在那里,面无表情,连半个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到元宝儿。
宝儿只轻手轻脚的抓起了他的手,将那半个宝贝馒头死死塞进了他的手里,而后,不管不顾的转身便要去夺那口大铁锅。
然而,那锅如今成了个火盆了,被烧得发红发烫。
宝儿徒手便要过去夺,指尖刚触碰上去,瞬间,滚烫的锅沿烫得宝儿惨叫一声,整个铁锅连同锅里的大火灰烬全部被一把掀翻了。
宝儿十个手指头瞬间被烫得泛起了水泡,甚至隐隐冒出了一股肉焦味。
十指瞬间皮肉模糊了起来。
十指连心,那股疼痛感,直令人无法承受。
宝儿疼得差点儿要在地上打滚了,却死死咬着牙关,固执的还要继续再去夺回那口大锅,好似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然而就在宝儿还在伸手去探时,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了过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宝儿——”
与此同时,吉婶尖叫一声,发了疯似的一把朝着元宝儿扑了过来。
元老根飞快跑过来抬脚一踢,直接将那个火盆踹出了几丈开外。
“宝儿,娘的儿啊,你……你这是做甚?你这是想要娘死啊!”
吉婶将宝儿死死搂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将他的双手举起来一看,瞬间,吉婶浑身发抖,整个人险些背过气去。
只见宝儿十个细白的手指头全被烫糊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混合着红肿之色,两个手掌已经不成样子了。
元宝儿素来被娇养长大,一双小手细白如葱,饶是逃难期间,也都一直被元老根背在身后,鲜少下过地,逃难的日子虽苦,可除了生病受饿受冻以外,实则是不曾吃过旁的苦的,哪怕是逃难的日子,元家两口子依然是将他捧在了手心里,何况遭过这样的罪。
那伤,伤在元宝儿手上,却是疼在吉婶的身上啊。
吉婶颤着手将宝儿的手指送到嘴边拼命吹着,边吹边颤抖哭喊道:“俺的儿啊,俺的儿,你这是何苦啊!你这是要了俺的命啊!”
宝儿闻言,眼底的泪像是两串珠子似的瞬间滚落了下来,他手疼得要命,只觉得整个人快要疼死了,然而,却顾不上手上的疼痛,只一把紧紧搂着吉婶拼命嚎啕大哭了起来,道:“阿娘,不要丢下宝儿,不要丢了宝儿,不要丢下宝儿好不好?宝儿将锅讨要了回来,宝儿保证往后再也不生病了,阿爹阿娘不要不要宝儿好不好……”
孩童一声一声的哭声像是小狗的呜咽声。
听着这呜咽哭喊声,吉婶心尖乱颤着,只觉得心脏都要疼坏了。
最终,吉婶死死搂着宝儿放声大哭喊着:““好,娘不丢了,不丢了,便是要死,咱们一家也要死一块儿!”
她紧紧搂着儿,仿佛要将他嵌入皮肉里。
母子二人的抱头痛哭,引得周遭难民见状无比叹息红眼。
一旁的元老根高高仰着脖子,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拼命将眼泪忍了回去,眼看着就要心软之际,然而一低头,目光触及到宝儿脸上那张苍白羸弱,已快不成人形的小脸时,下一刻,只见他将用力的攥紧了拳头,下足了狠心一把将宝儿从吉婶怀里直直拽了出来,一路将他拖出了难民窝。
“宝儿,老头子,宝儿——”
“娘,阿娘,阿娘——”
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哭喊和嘶吼声在整个难民窝里传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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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闹声越来越小,直到渐渐远去,周遭围观的难民们渐渐散去。
只剩下半只馒头静静的躺在火盆跟前。
良久良久,一只苍白的手将馒头缓缓拾了起来。
而远处,城门下,四处吆喝着的——
“俺的是二两银子!”
“俺只要一两银子!”
“俺的半吊钱!”
“俺只要十个馒头!”
“俺只要一个馒头!”
那并非小商小贩的叫卖,而是,亲爹亲娘的叫卖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