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儿不说话。
梅见见他小儿心性,便耐着性子哄说道:“你可知,你今儿个开罪了主子,小命许会不保,不过我方才为你在主子跟前做了保,主子今儿个想听曲儿,想听些新鲜的,你若愿意随我学了哄主子高兴,若哄得爷落了脾气后,便许会免了你的责罚,你可愿意随我学两句曲儿?”
梅见凑到元宝儿跟前温声劝说着。
她本是好意,不想,话一落,却见那小儿嗖地一下抬头,直直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又不是戏子,凭什么!”
这话一落,“噗嗤”一声,只见桌子另外一侧的鸳鸯听了一瞬间笑弯了腰。
梅见面色瞬间一胀,心中不由道了一声“好个瞎眼的小儿,怪道被爷罚,这样不识趣儿的人便是被罚死了也活该”,然而她还来不及变脸发作,忽见跟前那臭烘烘的小儿将小脸一抬,视线嗖地一下从她的脸上远远的投放在了八仙桌上那唯一的主人位上,远远的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横竖这条命是伍家救下的,大不了今儿个便在这里还给了伍家便是!”
元宝儿算是跪明白了,他今儿个横竖是要被收拾的,多则一条命,少则两条腿,横竖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倒不如来得痛快些。
说着,元宝儿将小脸一板,迎头迎向伍天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这条命本就是大少爷救的,本是该去伺候大少爷报恩的,不过是太太见二爷这边缺了人,才临时让小的补上的,小的不过是来过来侍奉二爷两日,却不想无顾惹了二爷不痛快,遭了二爷嫉恨,二爷若当真厌恶小的,便将小的打死了事罢,大少爷的恩情小的来世做牛做马再报便是了!”
元宝儿咬着牙一口决绝的说着,话一落,他忽而跪在地上掉了个头,朝着大少爷院子方向狠磕了三个大响头。
砰砰砰——
煞时间,屋子只听到清脆的磕头声在整个屋子响彻了起来。
元宝儿这小儿这一胆大包天的举动,一时惹得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无一人敢出声。
好家伙,所谓杀人诛心。
这小儿,非但不认错,非但不知悔改,竟还迎头而上,整个太守府哪个不知道大少爷与二少爷面和心不和,整个太守府哪个不晓得,大少爷与二少爷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今儿个这小儿竟将大少爷给搬出来了,还一副只认大少爷不认二爷的姿态,好似是旁人求着他来伺候二爷的似的,好似来伺候二爷他有多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要知道,大少爷伍天瑜的名讳在整个凌霄阁可是最大的忌讳。
这小儿,还真是找死,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时间,所有人全都哑了声,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敢偷偷的抬着眼朝着伍天覃方向偷瞄了去。
却见那伍天覃忽而微微勾起了唇,竟一反常态的笑了起来,他端着酒杯一步一步踱到了元宝儿跟前,他微微伏着身子在元宝儿跟前单膝蹲下,只嗖地一下缓缓捏起了元宝儿的下巴,盯着元宝儿一脸愤恨的小脸,嗖地一笑道:“好张口齿伶俐,巧舌如簧的小嘴,好个搅天翻地,灵巧敏捷的舌儿。”
一边说着,伍天覃一边紧紧掐着元宝儿的腮帮子,忽而温柔一笑道:“如此伶俐的嘴舌,不用来唱曲儿倒是可惜了,那便……绞了罢!”
伍天覃笑得温柔肆意。
然而,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这轻飘飘的话一落,一时叫整个屋子所有人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一下。
四喜是最先缓过神来的,转身便立马去取剪子。
第25章
却说四喜很快便将剪子寻了来,是一把专门用来修剪正房屋内盆栽花卉的剪子,虽笨重,却锋利无比,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枝丫,咔嚓一下,立马断了个干净。
元宝儿看着那把高高举着的剪子,目光渐渐生寒。
他虽嘴硬,要强,不代表他不害怕,相反,他这人怕疼又怕累,所以等闲哪个敢动他一二下,让他疼了痛了,他便能记恨上一辈子。
真要断他两条腿,杀他一条命也不过是咔嚓一刀头点地的事儿,横竖不知疼痛,可若要剪了宝儿的舌头,让他从此成了个张嘴蹦不出半句话的哑巴来,那才真真叫人生不如死来。
元宝儿一时脖子一颤,只恶狠狠的盯着那剪子,少顷,又视线一转,双目死死看着眼前这人。
这一下,他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是一张俊美到令人恍神的面容,只见他五官英挺,面如美玉,斜插入鬓的剑眉下是一双狭长又风流的凤眼,他生了一张笑脸,一笑只让春光明媚,然而那双子夜寒星的黑眸,明明笑着,却令人骨头发寒。
伍天覃掐着元宝儿的腮帮子,脸上的笑,仿佛带着嗜血的味道。
“爷,剪子取来了。”
四喜仿佛有些迫不及待地举着剪子朝着伍天覃跟前一送。
梅见见那剪子锋利不比,大白日里冒着森森白光,不由拧着帕子冲那小儿道:“你这小儿,好个无脑蠢笨的,在主子跟前犟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给爷跪下磕头请罪,岂不白白省下了这磨人的折磨!”
梅见是在元宝儿这年岁被伍天覃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入府之前,多受人欺凌,故而此番有些见不得此等惩戒之罪。
她虽心高气傲,最多言语刺人。
不想,她这话灌入那小儿耳朵里,只跟左耳朵入,右耳朵出似的,比她当年还要固执犟人。
只见那小儿依旧死死盯着眼前的伍天覃,好似要将这张脸记着带入地狱里似的,丝毫没有要求饶地意思。
“好的很,倒有几分胆识!”
伍天覃盯着这样的元宝儿,嗖地一笑,只忽而松手松开了元宝儿的下巴,却抬手朝着元宝儿白嫩的脸颊上拍了两下,清澈的拍打声响彻整个室内。
而后,他缓缓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盯着脚边这小儿一眼,只嗖地一下将身子转了过去,背着手,淡淡一笑道:“绞!”
此话一落,他眼里再无一丝笑意。
这声令下,四喜立马应了声“好勒”,话一落,只见他上前两步,一手死死掐住元宝儿下巴,然后抬脚踩在元宝儿心口,一把将他踩倒在地,此举,便轻而易举将他整个人钳制住了,令这小儿丝毫动弹不得,然后,再举起剪子,朝着元宝儿嘴里狠插了去。
这架势,瞧着着实有些吓人。
屋子里几个丫头吓得脸色煞白,齐齐转过了身去,就连鸳鸯也举着帕子死死捂住了眼,梅见想作阻挠,却不敢吱声。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惨叫响起。
众人打了个颤,以为那小儿的舌头终是被一刀子剪下了,梅见却闻得一丝不对劲儿,仓惶扭头从指缝中探去,却见那小儿此刻嘴里叼着的并非剪子,而是那……而是那四喜的手指头。
原来,在四喜举着剪子便要朝着元宝儿嘴里剪去时,元宝儿一不做二不休,临死前也要拉个垫背的,便小嘴一张,死死一口咬住了掐在他腮帮子上的那只手。
他用足了吃奶的劲道,死死咬着,一口恶狠狠的叼着四喜的大拇指,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生生要一口将他那大拇指给狠咬下来。
四喜不察,竟被那小儿偷袭,一时疼得惨叫一声,他疼得额间青筋冒起,作势要去拔手,不想,越拔,手指头便越发要断了似的,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大拇指上皮肉分离的钝痛感,疼到四喜双眼赤红,俨然快要失去理智了,只见他咬咬牙,忽而举起剪子便不管不顾的便要朝那可恨的小嘴扎去,眼看着那剪子便要扎上那小儿的脸,他的嘴了,这时,只闻得屋子外头响起了一声:“二哥院里在杀猪啊!鬼哭狼嚎的!”
这声音吊儿郎当的,声音一起,与此同时,跑腿的欢儿立马匆匆推门而入,在门口扯着嗓子吆喝喊道:“爷,织造府家的三公子来了,来邀您吃酒来了。”
欢儿这哐当推门而入的架势,一时惊得四喜举着剪子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屋内所有人惧是一阵,愣了片刻后,悉数回过神来了。
只见屋内丫头们齐齐倒抽了一口气。
待反应过来后,纷纷簇拥过去,帮衬着四喜,要将他的手指从那小儿的嘴里给解救出来。
“你这小儿,快撒嘴!赶紧的!”
一人拔,一人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将四喜的手指头从那小儿小嘴里给解救了出来了。
几个丫头俨然累瘫在地。
四喜举起手指头一瞧,只见大拇指上的第一个关节正摇摇晃晃的支在自己手掌上,虚头巴脑的,好似随时便要断了似的,而鲜血沿着他的手掌路经手腕,留了一地。
四喜略有些晕血,见状,身子一晃,险些倒地不起。
至于被摁在地上那小儿,只见他满嘴鲜红,大红色的鲜血将他的牙口,小脸全都染红了,甚至顺着脖子滚落了下来,远远的看去,就跟生吃了人肉似的,莫名瘆人。
织造府的三公子赫昭楠拎着鸟笼进来的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混乱的场面,饶是见多识广,玩遍整个元凌城上下无敌手的他,见了此情此景都忍不住瞪圆了双眼,一脸目瞪口呆。
目光再一扫,只见那八仙桌后头的伍天覃此刻手里握着酒杯,亦随他似的,正在饶有趣味的欣赏着此情此景,仿佛在欣赏着一出好戏。
“哥哥,这又是在排的哪出好戏呢?”
“弟弟此番冒昧过来,可是扰了二哥看戏的兴致?”
赫昭楠笑吟吟地提拎着一金色鸟笼,鸟笼外罩着青布雪缎鸟笼罩,鸟笼罩上的支架上镶嵌着一枚偌大的闪闪发光的拇指大笑红宝石,外头镶嵌一圈米粒大小的绿宝石,一个鸟笼子便金光闪闪,富贵逼人,而鸟笼里关着的乃是一只褐色金尾的画眉鸟。
众所周知,织造府府衙富得流油,乃捡银子的地方,赫家富贵滔天,连伍家都没法与之比富,赫昭楠仿佛对手里那只画眉鸟格外喜爱,一边逗弄着,一边踏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伍天覃下巴朝着八仙桌上一点,示意他入座。
他这个主人,一点没有主人招待宾客的架势,此举可透露二人的熟稔关系。
“下个月不是楚四那小子的生辰么,下个月他及冠,总念叨着让前头两位哥哥送他一场成人礼,这不,论玩,放眼整个元凌城又有哪个比得上二哥你啊,弟弟便特来与二哥相商,看要送那小子一个怎样难忘的生辰宴!”
“这不正在调,教么?”
伍天覃说着,指尖在桌子上淡淡敲击了两下,朝着眼前那糟乱一团的人群里瞄了一眼,眉头一挑道:“那小子不爱听戏么,这不正在调,教么?”
赫昭楠闻言有些诧异,看了伍天覃一眼,似乎正在辨认他话中的真假,正琢磨间,赫然只见那伍天覃目光一扫,视线落入了一旁的梅见身上,淡淡道:“下月楚四的生辰礼上那小儿若能派上用场的话,便留下那小儿一条舌头!”
梅见闻言,脸色一正,立马朝着元宝儿道:“还不赶紧谢过主子!”
赫昭楠闻言,目光便下意识地随着朝着远处那小儿脸上一瞧,这一瞅,只见那小儿面红齿白,一脸白嫩俊俏,且细细瞅着,精致好看得似个女孩儿,赫昭楠目光顿时一亮,扭头朝着伍天覃咧嘴一笑道:“二哥有心了,知四弟者莫过二哥也!”
说着,吟吟笑着,看向那元宝儿的目光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满意感来。
“可是,爷,可是这小子——”
四喜见伍天覃语气松动,一个激灵,整个人立马从恍惚疼痛中缓过了神来,然而一抬眼,便对上了伍天覃淡漠的目光,四喜脖子一缩,立马颤颤巍巍的止住了所有的不满。
不多时,常胜入内,将屋子里乱糟糟的人全部给打发了出去。
一日闹剧,终是作罢。
“明儿个晌午待你洗干净了后,来我这练嗓!”
出了正房,梅见冲元宝儿说了这一句后,也没多瞧他半眼,话一落,她捏着帕子,领着小丫头回了屋。
徒留下满嘴是血的元宝儿与四喜四目相对。
“元宝儿,我记下了这一指之仇!”
门外,四喜举着摇摇欲坠的指头,扭曲着整张脸凑到元宝儿跟前一字一句狠厉的说着,末了,学着方才伍天覃那般,朝着元宝儿脸上一下一下轻拍着:“往后走夜路给老子悠着些,半夜莫要遇到鬼了!”
“啊呸!”
元宝儿一口带血的口水朝着四喜脸上吐了去。
最后常胜出来喝斥道:“不想当差了便滚出凌霄阁!”
话说元宝儿回到下人房后便不管不顾的朝着床上一躺,便闷头呼呼大睡了去,留下长寅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捏着鼻子悉悉索索的往他床头探头探脑道:“俺的个乖乖,俺屋里这又是来了个怎样的混世魔王啊!”
第26章
却说元宝儿闷头一觉睡到了掌灯时分,他快要饿晕过去了,醒来时准备去找吃的,结果爬起来一点灯发现桌子上留了俩馒头并一碟咸菜,元宝儿朝着长寅床上瞅了一眼,见空空如也,便也不管不顾,拿起馒头便开嚼。
两个馒头下肚,空落落的胃终于舒坦了,元宝儿这才闻到自己浑身发酸发臭,一股子尿骚味闻得自己都要吐了,他摸着黑,摸到后院的井边吊了两桶凉水,末了,双手撑在井口,朝着黑漆漆的井底探着。
忽然想起去年在厨房听到的传闻,传言去年二爷伍天覃的后院死了个丫头,便是在凌霄阁院子后头的枯井里发现的,据说人发现时已经死了三四日,全身早已被井底的废水泡发了,快要辨不出相貌,已经开始腐臭了。
想到这里,元宝儿浑身不由打了个轻颤。
该不会就是这口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