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一隅昏黄。
顾长晋将那浸满血色的布带层层解开,露出横在玉色的肌理里的狰狞伤口。
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仍旧在渗着血。
只他面上不始终露半点痛色,待新的布带缠好,便起身,着官袍,束玉带,手执乌纱帽缓缓走向屋外。
院里,夜色如浓墨,曦光未至。
男人将乌纱帽稳稳戴于头顶,双目似寒星,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对两位忠心耿耿的伙伴淡声道:“我会平安归来。”
第十三章
寅时三刻,一辆挂着羊角宫灯的青篷马车停在了顾府大门。
车厢里一个眉目周正,年过四旬的英伟男子正端着盏茶慢慢啜饮着。
他身旁的灰衣长随给他续了茶,道:“即是来接顾大人,大人又何必如此高调?这上京谁不知晓刑部的左侍郎大人最爱在马车上挂羊角宫灯。”
“本官就要如此高调,瞧瞧那群番子敢不敢提刀来杀我?”谈肆元冷哼了声,“昨儿长安街的乱子,东厂还有锦衣卫那些人真以为做得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了?真当我们刑部的人好欺?”
灰衣长随心知自家大人这暴脾气是听不得任何劝解的话了,只好截了话茬,另起炉灶。
“小的听说顾大人伤势不轻,今儿的早朝也不知晓能不能挺过去。”
谈肆元捏着茶盖拨了拨茶沫子,道:“旁的人本官不知,但允直那小子,你且瞧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只要许鹂儿的案子未能上达圣听,他便不会倒。”语气竟是异常的笃定。
“大人说过的话何曾错过?小的信大人,便先给顾大人沏上一壶好茶罢。”
灰衣长随第二盏茶刚沏好,便听车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
“谈大人。”
灰衣长随忙上前开了车门,门外,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立在茫茫夜色里,萧萧肃肃,如浓墨挥就的华茂秋松。
灰衣长随不由喟叹,难怪主子训斥族里的年轻郎君时,总忍不住要将这位顾大人挂在嘴边,的确是俊朗有丰姿。
顾长晋冲谈肆元拱手作了个长揖。
谈肆元放下茶盏,快言快语道:“允直,快上车。”
等顾长晋上了马车,又细细打量他,见他面白如纸,唇无血色,便冷声道:“你放心,这口气,咱们刑部咽不下,早晚要叫那群阉人付出代价。”
听见自家主子又在说些意气用事的话,灰衣长随轻咳了声,给顾长晋递茶盏,恭声道:“顾大人请用茶。”
顾长晋道了声谢,又听那长随道:“昨儿左侍郎大人知晓您在长安街遇刺,差点儿便要提剑去东厂砍下杨旭的人头。”
杨旭是司礼监六名秉笔之一,嘉佑一十五年提督东厂。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旭一家便是如此。家中男丁个个都领了个官职,便是最不济事的杨荣,也得了个庠生的功名,正等着杨旭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
杨荣是杨旭亲哥哥唯一的儿子,生得五大三粗,在昌平州是出了名的无法无天作威作福。随着杨旭在司礼监的地位水涨船高,他行事也愈发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做。
当初顾长晋接到北镇抚司移交来的案宗,稍一翻阅便看出了这案子的蹊跷。
犯妇金氏的供词情词不明、前后不一,与那凭空冒出来的乐工的供词在细节上全然对不上。那两张卖身契的字迹一看便知是新近伪造的,而非那乐工自称的两年前的字契。
顾长晋心思机敏,这两年接触了上百个案宗,又深入民间调查过十数个悬案,在查案断案上自有自己的一套,几乎就没出过错。
将案子里的疑点禀告给谈肆元后,他便亲自去了昌平州暗访。而谈肆元领着刑部的人直接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抢人,将金氏关押到刑部大牢。
谈肆元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杨旭做的那些事,真以为旁人不知?若不是圣上仁慈,他那颗脑袋都不知掉多少回了!”说着话锋一转,对顾长晋道:“你那长随昨个同我道,你手里有杨旭卖官鬻爵的证据,现下可带来了?”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抽出一封已经拆过的信。
“下官成亲那日,有人将这封信混在贺礼中,送到下官府上。信中写明杨旭在过去五年卖掉的官位共有二十八个,敛财十五万两白银。”
谈肆元慢慢扫过信中所举的官职、买卖价格与买卖年月,原先浮在脸上的怒意渐渐散去,面色反而凝重起来。
到底是浸淫官场二十多年的人,不过瞬息便觉察出不寻常之处。
顾长晋刚从昌平州暗访回来,便有人悄悄送来这信。
这是有人一直盯着刑部,想要借刑部这把刀来杀杨旭呢。可杨旭身后站着那位大掌印,又岂是那般容易扳倒的?
如今的朝廷乱象四生,几股复杂的势力盘根错节,暗涌不断。今日敌可成明日友,同路人亦能在岔路与你分道扬镳,甚至往你后背狠狠捅上一刀。
谁都不能轻信,这封来路不明的信更是如此。
谈肆元垂下手,将那信递给一旁的灰衣长随,道:“看清楚了是何人送来的信没?”
顾长晋摇头道不知,“下官成亲那夜,府里人多且吵杂,送信那人作小厮打扮,垂头将贺礼一递,便转身钻入人群里,没了踪影。”
那日谈肆元也派了人送礼的,自是知晓刑部那群司官闹洞房闹得有多狠。那等情形下,的确不会留意到一个有心要混水摸鱼的人。
“罢了,这信且先放在我这。若真有人要借刑部的手铲除杨旭,日后定会再现身。”
他捏起一块玫瑰糕,笑看了顾长晋一眼,打趣道:“这几日你忙许鹂儿的案子,成天不着家的,承安侯那姑娘没埋怨你吧?”
埋怨吗?
顾长晋眸光半落,想起了昨日傍晚。
那样安宁又寻常的黄昏,薄薄的金光缱绻贴上少女的眉眼。她亭亭立在树下,连微微扬起的裙裾都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然后便听她十分温顺且规矩地对他说“郎君忙去罢”。
她不曾埋怨过,也不曾越矩过,始终保持在不令他生厌的距离里。
顾长晋的眸光又往下压了半寸,道:“内子性子端惠大度,十分体谅下官,不曾怨过半句。”
新婚燕尔,本该如胶似漆的,能体谅自家夫君的不易自是好。谈肆元素来不管内宅之事,只是那日夫人派人送礼,忍不住与他念了句——
【承安侯的这位长女名声算不得好,她那祖母在吃宴时不知说过多少回她性子骄纵,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以才多问了一嘴,谈肆元拍拍手上的糕点残屑,颔首道:“倒是难为她了,等许鹂儿的案子一结,你便在家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也顺道好好陪陪你夫人。”
顾长晋垂眸应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茬:“昨日下官能顺利脱险,实乃托了顺天府之福。”
兵贵神速。
当时若不是顺天府的衙差来得快,他便是能保住命,身上至少要再添几道伤,这会大约还不能醒。
“朱鄂原是云贵副总兵,极擅用兵,被皇上调回顺天当府尹的头一件事便是下狠手训练底下的皂吏。你派人去顺天府请救兵,属实是比去东城兵马司要明智。”
东城兵马司离长安街更近,但顾长晋舍近求远,想来也是看明白了东城兵马司大抵会敷衍了事。
而顺天府不同,朱鄂是初审许鹂儿案的人,本就卷入了这桩案子里,知晓顾长晋被埋伏是因着许鹂儿一案,定会尽全力救。
若不然,哪能来得这般迅速?
“皇上将朱鄂从云贵调回来顺天,定是有他的用意。司礼监那位大掌印本还想拉拢拉拢朱鄂的,如今被杨荣一搅合,拉拢不成不说,反倒结下了梁子。”
谈肆元呷了口茶,嗤笑一声:“杨旭那孙子把干爹的好事搅没了,这会大抵也是狗急跳墙,这才会昏头昏脑地在长安街埋伏你。”
顾长晋安静听着,并未接话。
茶盏滚烫,白雾袅袅。
谈肆元不知想到什么,在雾气里抬起了眼,望着顾长晋意味不明道:“昨儿被埋伏,可曾悔过?”
许鹂儿这案子本不该由顾长晋来管。
刑部里那些老油饼子怕得罪厂卫不敢管事儿,又怕沾上怕事儿的臭名,便将这案子推到顾长晋手里。
顾长晋本也可以将这烫手山芋丢给旁人。
只他没有,也得亏他没有。
谈肆元去诏狱捞人时,金氏早已没了半条命。眼下吊着一口气不死,不过是盼着个公道,盼着他们将许鹂儿从杨荣手里救出来。
东厂与锦衣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些年不知害死了多少人。
谈肆元宗族里便有年轻的后辈死在那群番子手里,调任刑部左侍郎后,但凡与厂卫相关的案子,他都要过问一番。
他是正经的三品京官,背后有整个谈家以及整个刑部做他的支撑,是以他有底气,敢同东厂、锦衣卫对着干。
可顾长晋与他不同,虽前途无量,得皇上与大司寇看重,但到底是势单力薄。便比如昨日,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去顺天府搬人,这会又怎能活着坐在这?
谈肆元语焉不详,但顾长晋知晓他问的是什么。
他道:“下官不曾悔过。”
说完这话,他便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待那咳嗽声停下,方又拱手道:“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谈肆元方才一番话的确是在提点顾长晋。
他提起嘉佑帝,提起朱鄂,又提起司礼监那位大掌印,不过是想告诉他,杨旭如今也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让他莫要慌也莫要怕。
当初皇上将管少惟下放去外县做知县,又把顾长晋扔进刑部做七品小知事。
瞧着似乎是在迁怒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实则是起了惜才之意,这才让他们入微末处历练,好生打磨。
若昨日顾长晋因着一场刺杀便起了怯,那他的官途也就到了头。
所幸这后生没让他失望。
马蹄“嘚嘚”一阵脆响,羊角宫灯在暗夜里晃出一弧浅光。少倾,车夫“吁”一声,将马车稳稳停在承安门外,谈肆元与顾长晋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承安门内便是皇城。
那里,是大胤权力的最中心,住着这皇朝里最有权势的人。
谈肆元正了正腰间牙牌,回首,沉声问道:“可准备好了?”
顾长晋抬眸眺望皇城内的巍峨宫殿,半晌,垂眸拱手道:“下官已准备好了。”
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松思院的小厨房一大早便开了灶。
今日金銮殿里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容舒不知,但她知晓顾长晋在下晌会被几名大汉将军抬回来。
因此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什么荷花酥、红豆糕、八珍糯米凉糕,蒸了满满一屉。
昨儿煨的参汤顾长晋不喝,被送回来后,容舒便同张妈妈、盈月、盈雀分着吃了。
其实她也猜到顾长晋大抵不会喝,前世她心疼他办案劳苦,用了不少名贵食材给他炖汤做菜,可他就是不吃。
后来还是张妈妈提醒,说姑爷大抵是不想姑娘拿自己的嫁妆帮补,这才不吃的。
之后容舒给顾长晋做的吃食,用的都是大厨房现有的食材。
顾家是寒门,家无余积,顾长晋的俸禄也不多,大厨房的食材自然都是些不怎么费银子的食材。
但只要是用这些食材做的吃食,顾长晋都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