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就算宇文姝背靠梁皇后, 方灵均既然有此要求, 他便也由着他上门提亲, 以为儿子是有自己的打算。
想不到闹出这一番乌龙来。
“你呀!”
方灵均惊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抬起手, 又失望地放下,“真是给人戏耍了都不知道!”
好事不出门,丑事倒是不胫而走,几乎在短短半日,便已传得人尽皆知,皇城上下的京官都为此津津乐道着。
就连在鼓楼边洒扫的小太监也知道,方家大公子爱慕柔嘉公主不成反被拒婚,颜面扫地,父子俩灰溜溜地出了宫门,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儿羞愤欲绝。
“我听人讲,小方大人还买通了后宫的太监,每日巴巴儿地给三公主传信哪。”
黄昏傍晚,隋策收拾着桌案前已阅的公文,目光若有似无地瞄向门外闲聊的禁军们。
“起初还以为他俩是郎有情妾有意,就等着圣上下旨喝喜酒了,谁承想……居然是落花无情流水有意。”
“方阁老竟也肯丢这个人?啧啧,到底是老来得独子,金贵得很。”
“谁说不是呢,儿子一句话,要星星都不敢给月亮。”
……
隋策出门时,顺手拿书卷在那聊得正欢的一个肩头轻轻一拍,落下话来:“收收你的嘴吧,真是不怕方家来找你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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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嘉殿外。
宫女给立在锦鲤池边的宇文姝带话。
“……消息是从翰林院流出去的,内廷的朝官全在议论。小方大人和阁老都已回府,不过也有人说,这事儿是公主刻意为之,动机不纯。”
“说就说吧。”她不在意地往池子里丢鱼食,“真要一边倒那才奇怪,反正无论如何,方灵均被拒婚能传开,就算达到目的了。”
宫女掖手而立,似乎因为不安显得十分局促,她试探性地朝公主说道:“殿下,您这样做,岂非是将小方大人往四公主那边推吗?”
“推啊。”
宇文姝连头也未抬,“她捡这个漏才最好。我不要的东西,宇文笙当心肝肉捧着,你觉得是我吃亏,还是她颜面无光?”
“殿下……咱们会不会把方家给得罪了啊。”她忧心忡忡。
“方大人德高望重,此事已在四处沸沸扬扬,得罪是必然的。”
三公主放下鱼食,神态风轻云淡,“但于我有什么关系。”
“哪怕我同意,母后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等嫁去了梁家,我就是梁家的人,届时让他们姓方的和姓梁的一块儿狗咬狗——场面一定很热闹。”
今秋将此事报给商音时,她正在闺房里做针线。
一针刺下去,隔了好久都没想起来转手去牵,索性就这么停在其中。像是在预料之内,又像是觉得无言以对,这一回,重华公主既没有当场破口大骂,也没有拍手叫好,表情寡淡得几乎深沉。
半晌商音似乎意识到她还在旁,便缓了脸色说:“知道了,辛苦你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殿下,不要紧吗?”今秋窥着她的表情。
“不要紧。”商音调匀了呼吸,眼眸自然地含笑吩咐,“替我拿壶酒来——寻常的郎官清便好。”
方灵均被不被人耍,隋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回府的时候还饿了,路上买了块饼子慢条斯理地撕着吃,直到进大门,今秋见他这副毫无警觉的模样,忍不住操心地提醒。
“驸马!小方大人今日向三公主提亲,给拒了。”
他嚼着饼:“我知道啊。”
“这不都传遍了吗?”
“那您怎么还这么悠闲自在呢?”她恨铁不成钢,“之前殿下没有动作,不就是因为三公主把小方大人攥在手里,如今她不要了,咱们殿下岂不是又有空子可钻!”
羽林将军嚼饼的嘴渐次慢下来,终于想起这茬事,“对啊。”
他肃然道,“我怎么把这给忘了。”
今秋忙给指路,“快去吧,殿下正在忏悔……小方亭里抱着个酒壶伤心失落呢。”
隋某人匆匆说了个“好”,一股脑将饼子塞到她手上,美其名曰:“请你吃。”
大宫女连忙捧住那油纸包,抽空给他比了个拇指表忠心:“驸马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隋策感动地颔首,“好姐妹!大恩不言谢!”
接着便掀起一阵风,马不停蹄地往前飞奔。
今秋不愧是拿着整个公主府最可观月例的人,办事就是靠谱。
隋策跑至小方亭时,商音果然倚在美人靠上,面朝荷花池姿态慵懒地饮酒。
他佯作路过,放缓了步子走上前,明知故问道:“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啊?”
“嗯。”重华公主因见是他,颇好客地拎起手边的白玉壶,“来点儿吗?”
隋某人也不推辞,对嘴倒了一半,拿手背擦去水渍,“你喝‘郎官清’?怎么不要‘土窟春’,味道更淡些。”
她翻了个白眼趴着栏杆,“管我呢,白吃白喝还要求那么多。”
公主是面向石栏的,而隋策则背靠着,两臂一展搭在上头,他侧目瞧她片刻,身形扭了过来,“方灵均同宇文姝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商音下巴搁在指缝间,一双被酒熏了的眼迷离朦胧,“唔。”
“听说了,下午就听说了。”
隋策戒备地凑到她脸边儿皱眉端详,“你不会是,一知晓他俩没戏……又可以了吧?”
言罢还没等商音瞪他,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不对,看着不像。”
“要真有那个打算,你早跳起来生龙活虎地敲锣庆祝了,怎会在这儿借酒浇愁……”
隋策晃荡着所剩不多的酒壶,星目一抬,“所以,酒不是为方灵均喝的,是为宇文姝?”
身侧的公主殿下送他一声不屑的轻笑。
她红着脸颊,有点大舌头,但白眼儿仍旧翻得十分到位:“你很懂我啊?”
隋策垂眸一笑,很会给自己贴金,“还行吧。”
他把余下的半壶喝完,打了个响指叫远处的下人再端点酒水和下酒菜,随后不疾不徐地将白玉壶搁在石栏上。
“你和三公主,到底是怎么结上仇怨的?”
隋策端起一副话家常的口吻。
“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我想听听。”
见他发问,商音趴美人靠的姿势便有所松动。她酒量好,并未喝醉,只是人饮了酒水难免多言,此刻抓到一个话题,就像抓到一根稻草,若放在以往,可不会那么顺从地给予回应。
“我和她……以前不是仇人。”
商音神色含混地盯着石亭下方微波粼粼的水,暮气晦沉的天光在倒影里湮没,“相反的,我还很喜欢她。”
她眉峰轻拧,认真地凝视着池中才冒尖尖角的莲叶,“是真心实意拿她当姐姐的,哪怕知道梁皇后可能是杀我娘的真凶,也从未敌视过她一分。”
隋策侧目,很适时宜地给她递话,“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商音不以为意地淡笑,撑着两臂伸懒腰似的将自己支起来,“唉,小姑娘家的把戏罢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年幼时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过我很多温暖……”她低眸,两指间圈出的光晕在水中渐次泯灭,“虽然如今想想,恐怕也只是她看准时机趁虚而入,但在那当下,我是发自内心感激的。”
“你知道的吧。”她说,“我八岁时没了娘。”
昔年的重华公主还没有封号,“重华”二字正是在荣贵妃死后不久,鸿德帝怜她孤苦无依,“赏”她的一份殊荣。
商音那会儿哪里有功夫在乎及笄之前就授封是多大的恩赐,她日日守在灵堂中哭都还来不及。
荣家的家眷到底是宫外人,只祭奠时进宫看过她,姨妈舅母与之抱头痛哭了一回,然后又草草离开。
荣氏最大的底牌就这么没了,她们还得举家商议接下来的歧路要如何走,还得想方设法借题发挥捞些好处,根本分不出多余的心思考虑远在禁宫里的公主。
而彼时,鸿德帝正忙于清理凌太后余党的外戚势力,趁着政局不稳各方派系松动,在波诡云谲的朝堂间翻云覆雨。
至于六院三宫里的妃嫔们,有人物伤其类,有人作壁上观,各怀鬼胎地来敬了一炷香后,就都退回自家殿宇内按兵不动,冷眼看着以往盛极一时的明音殿门可罗雀,猜测今后的圣恩会花落谁家,自己有没有那个机会分得一杯羹汤。
四公主甚至连皇宫是个什么地方都未及弄明白,便被仓促地扔在了这逼仄却空荒的悠悠禁庭里,独自面对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周遭最先起变化的,应该是宫女太监。
这群人一贯见风使舵,最会看人下菜。
商音一心扑在荣贵妃的死上,白日烧纸钱,晚上掉眼泪,连着好几顿无心用饭。
初时伺候的宫女还会劝两句,到后面逐渐就不劝了,索性由着她去。于是当小公主终于感觉腹中饥饿,扯着嗓子喊人时,竟没人搭理。
一等好半天,才有个面生的宫女敷衍地进来回她一句,过晚膳加餐的时间了,没东西能吃,让殿下等明早。
她那会儿还天真地问:“小厨房呢?”
宫女愣了愣,倒是背后的太监低笑出声,说:“殿下还惦记着小厨房呢?”
“荣贵妃都没了,小厨房哪儿还有人啊。”
商音方才意识到,母妃一死,连这个宫的部分月例也停了。
“我从前都不知道,原来一日四餐的珍馐,一月四换的新衣,不喜欢就能送下人的首饰钗环,并不是每个皇家后嗣皆有的。”
隋策看见她自嘲地皱了下眉。
那背后深碧的池水在其鸦睫上清波荡漾。
“后宫里的皇子、公主十几二十个,能平平安安养到大的不足七八,有多少是幼年而殇未序齿。
“公主在皇家最不值钱了。你看哪位妃嫔不是盼着生皇子,诞下女儿就一脸丧气。”
老天爷既能给她旁人艳羡的神仙岁月,也可以一脚送她下地狱浮沉。
她生来就有的荣华富贵全是仰赖母亲的绝色姿容,一旦失去,用不着别人踩瞬间便能摔得不知东西。
尤其是在经手她的贤妃无故病逝之后,商音几乎成了整个宫廷人人避讳的对象。
但小公主又不能没人照顾,于是至此开始,她身边的后妃就好似走马灯,隔三差五的更换。今日在这个宫中,过一两月又会给推到另一个殿里。
她在满是女人的深宫内被转手了一次又一次。
昔年因为商音脾胃虚弱,时常犯病,不管是四夫人还是昭仪婕妤,每个人接到她就像接到烫手的山芋,怕照料不好被鸿德帝怪罪,又怕照料太好给自己惹祸上身,最后一合计,干脆减少她的饮食。
人吃五谷杂粮,吃得少,病也能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