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蓝跟王老师回到泥巴屋前,卸了门板。
她运气不错,居然从泥水堆里找到了自己的床,可惜床已经完全垮了,还比不上门板实用。不过泡在泥水里的衣服洗洗还能再穿,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最起码的,她前两天刚拿到工资跟粮票时,除了汇出去之外,剩下的部分全交给食堂当伙食费了。否则要是被水泡烂了,她才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呢。
王老师带着田蓝打了井水,将门板仔仔细细冲洗干净,在晚风中吹了会儿,才抬去小礼堂。
至于那两件衣服,光用水洗肯定不行。王老师简单处理一通之后,决定带回家拿肥皂好好地洗干净了,回头再拿给田蓝穿。
对于目前的状况,做老师的人颇为不满意:“门板还潮着呢,不好睡觉。”
田蓝却无所谓:“没关系,多垫点麦草就好。我看解放军抗击洪水的时候,都是直接在堤坝上一躺,连门板都没有呢。”
就是她父母的同事,平常那么精致的小姐姐,给人做核酸检测时,也是和衣躺在户外地上将就着睡觉。
跟他们一比,自己已经超级幸福了。
王老师笑了起来:“你能这么想,也挺好的。”
她俩进屋放下门板,又去抱麦草。
仓库的看管员知道是知青,倒没有拦着她们,还主动给她找了今年刚收的麦草:“用这个,今天我又晒过了,没怪味道。”
田蓝赶紧道谢,抱着麦草回小礼堂。
没想到这回小礼堂里倒是多了个人。
唐薇本正在屋里发呆,听到脚步声,她扭头瞧见两人,下意识地解释:“有人摔伤了腿,得躺在床上。我能走路了,就过来了。”
其实她不解释也无所谓,因为田蓝她们离开医务室的时候刚和她吵了一架,大家当真算不上朋友。
可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在屋里瞧见田蓝对付那胖女人的彪悍劲儿,让她意识到这个小妹妹不简单,必须得郑重其事地对待。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让她认为自己不应当对同志也冷冰冰的。
对,是同志,君子和而不同。即便大家看法不一致,但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惜她释放了善意,田蓝的态度却相当冷淡,只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倒是王老师和气地问了句:“你怎么睡?我给你去找副门板吧。”
唐薇本来手还揉着耳朵呢,揉耳朵的时候她感觉舒服。现在听了王老师的话,她瞬间阶级意识上线,严词拒绝:“不用你管。”
田蓝立刻冷笑:“放下你的手,揉什么耳朵?得了人家的便宜还卖乖,我看你跟那个女人一个德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张口闭口革.命呢,分明就是打着革命的旗号,逞自己的私欲。”
唐薇气得快要疯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跟她一样,那就是一个无赖。”
他们大学生平常也烦这人烦的要死,成天光想着占人便宜,啥事有好处就往上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文化运动的名声都被这种人败坏了。
田蓝似笑非笑:“原来你也知道你们一样都是无赖啊。别跳脚,你们看人不都是只看老右两个字吗?就因为人家里有老右,所以你们就明目张胆地占人便宜。别不承认,她偷赵老师的麦子,人赃俱获,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呢?王老师前脚帮你缓解了痛经,你手还揉着耳朵,现在就不承认这件事了,你们又有什么区别?”
唐薇平常就不善言辞,根本不是牙尖齿利的田蓝的对手,这会儿只能又气又怒地强调:“我们跟她不一样。”
“对!”田蓝点点头,“你是没打王老师,但冷暴力就不是暴力了吗?你能说出王老师究竟做错了什么吗?你不能,因为你清楚的知道连坐是无耻的,根本不符合我们革.命者的信仰。伟大的领袖也教导我们出身无法选择,但道路可以自己选择。就算是老右,老右也是可以被改造好的分子。当年我们前辈搞统战工作,成绩斐然。正是因为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我们才成功地取得了反帝反封建反官僚主义的胜利。前辈敢做的事,你为什么不敢做?你为什么没勇气帮老右改造思想上的错误?因为你自己水平就不行,你心虚。你只会又打又骂,拒人于千里之外。还大学生呢,我看你连我这个初中生都不如!”
唐薇本来人就不舒服,现在被她一刺激,又急又怒,差点当场晕过去。
王老师见势不妙,赶紧过去扶着她先坐在床板上。
就这样,田蓝都没有生出同情心,反而冷酷到底:“怎么,被戳到痛脚就要晕过去了?碰上困难就逃跑,你可真是够够的。”
唐薇已经气得脸色通红,原本已经缓解的肚子这会儿又疼得恨不得能把她整个人都撕开。
王老师赶紧伸出手,又帮她揉捏耳穴。好不容易缓解了疼痛,唐薇才有气无力道:“你别含血喷人。”
田蓝嗤笑:“说的好听,那你拿出点实际行动给我看啊,证明你不怕,证明你敢深入虎穴,搞好统战工作。”
女大学生被逼上了梁山,咬牙应战:“我不怕,我有什么好不敢的。”
田蓝点点头,口气勉强的很:“行啊,我就等着看你的表现。”
说着她老实不客气地将人赶起来,自己铺上今年新收的麦草,直接往上面一躺,若无其事地睡起了大觉。
全然不顾人家还在痛经。
哎哟,这些收刚晒过的麦草真是好闻,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上好的面粉做出来的馒头包子和面包。
空间同志,懂否?来顿小麦大餐啊。
哎呀,她真的得好好夸一夸空间大佬。人家虽然不搭理她,但她要啥给啥呀。
就说小麦大餐,空间玩的花样可比她想象中的更美好。什么葱油饼,石头馍,奶香小馒头,红糖发糕,老奶油面包,千层饼,甜甜圈,这些只是开胃甜点。接着还有刀削面、兰州拉面、担担面、biangbiang面以及馄饨和煎饺。除此之外,各种配料炒出来的碾转,也是很绝啊。
干掉这些之后,田蓝依然不满足,她一口小麻花,一口麦芽糖,末了还要再来一串烤面筋,小日子爽的简直要飞起!
喝完最后一口麦仁茶,她还能笑嘻嘻地朝看不见的人眨眼睛:“不用我说了吧,大佬,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一走。”
然后她就被踢出了空间。因为她都感觉到了强烈的失重感,她是直接掉回麦草堆上的。
不过无所谓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她的挎包也跟着回来了,里面装的满满的,全是麦子。
低头闻一闻,都能嗅到那股浓郁的麦香,比新麦草更纯正的麦香。多好的麦子呀,长在地里就能结成粮仓。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是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田蓝在吗?在的话出来一下。我是郭秘书。”
田蓝赶紧应声:“我在,有事吗?”
先前去军区招待所接她的郭秘书开口招呼:“你不是要去种麦子吗?动作快点,我送你去七连。”
田蓝立刻扭头看唐薇,奇怪道:“还愣着干什么?原来你昨晚就是喊喊口号而已,顺带着再骗王老师帮你止痛啊。”
唐薇直接跳了起来,完全没办法忍受自己堂堂一个大学生居然被初中生冷嘲热讽。她咬牙切齿:“不就是上山种麦子吗?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田蓝皮笑肉不笑,老阴阳人了:“是吗?但愿如此吧。”
她走在前面,还跟郭秘书介绍:“这位是唐薇同志,大学生,主动要求一块儿过去种麦子。”
郭秘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嘴巴张了两回,到底还是什么都没多说,只点点头道:“那行,一块儿过去吧。”
王老师和赵老师可没郭秘书的淡定,他俩瞧见唐薇跟着一道走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田蓝还在教训女学生:“我看你干活稀松的很,估计也没种过麦子。作物育种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比一般农民种田更辛苦,要经过六七代甚至二三十个世代的繁殖选育,才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你需要不停地观察,鉴定,检测。选种的时候需要从几万份标本中选出合适的,播种的时候麦种不能混杂在一起,等到收割必须得一株株的分开,否则脱粒的时候,你根本搞不清楚麦粒到底是从哪一株麦子上出来的。从种植前的整地、施肥、划行、分区以及规划实验,再到麦种播下去之后田间持续观察记录、管理,授粉杂交、选择材料,分类收获、晾晒,考种、室内选择再试验总结……”
说到后面,她又突然间后悔了,相当无礼地开口赶人,“算了,我看你也不是能做这事的人。你回去吧,先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别因为和我赌气,耽误了我的育种工作,那我可不能答应。”
这话半真半假,育种辛苦是实打实的。
田蓝上学时,有位教授专门搞小麦育种工作的,一年365天,包括大年三十都要去田里转一转,一天不见麦子,心里都不踏实。
唐薇原本根本没打算跟人去干什么小麦育种,她真是话赶话,被逼上梁山的。
可现在田蓝这么个态度,完全是瞧不起她。她作为大学生的自尊心绝对不能接受。
20岁的姑娘立刻挺起胸膛,认真地强调:“我还没开始干,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做?你还说我先入为主,我看你这个毛病才不浅呢。怎么就不能做?我没种过麦子,不代表我不能学。”
田蓝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完全是没鱼虾也行的口吻:“那行吧,人手不足,先凑合着用。”
郭秘书都被她的口气给吓到了。大学生哎,天之骄子,他自己一个高中生站在这帮大学生跟前都莫名心虚。结果这小初中生绝了,居然还明目张胆地歧视。
果然日月换新颜,时代大不同啊。
大家走出场部,还没上拖拉机的时候,就迎头撞上了刚从堤坝巡逻回来的大学生们。
他们瞧见唐薇,好几个女生立刻围上来关心地问:“身体好一些了吗?别急着出来,好好休息吧。”
当听说唐薇要跟着上山种小麦时,她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要让唐薇去?
田蓝立刻强调:“对对对,就是开玩笑的。你们把她带走吧,我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她居然当真了。她哪知道什么叫育种啊。别逗了。”
大学生们听这话只觉得怪怪的,唐薇却是直接跳起来了。她真是受够了。她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小孩。这年头的大学多难考,不说文曲星下凡也是秀才种子。面前这小丫头一个初中生知道个屁。
不说她要有众星拱月,万众瞩目的优越感吧,再怎么说她也轮不到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张口嫌弃。
唐薇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放话:“还没做呢,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行?咱们走着瞧。”
田蓝可有可无的口气:“行了,我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赢你们了。”
这话当真欠揍的要命,大家很想糊她一脸。可回头看看那碧莹莹的水面种稻,再想想人家种在地上的庄稼也比他们长得好,起码在种田这事上,大学生们的确没什么底气。
众人只能恶狠狠地放话:“行啊,上山种麦的是吧?我们一块去。”
可惜田蓝打定了主意,要将遭人嫌弃路线进行到底:“你们到底是想去种麦子还是趁机偷懒啊?实验田能有多大?你们40多个人全都跑过去吗?呵,尝过水面种稻的滋味了,晓得种稻辛苦,叶公不打算好龙了?”
妈呀,要不是看她是个小孩,又是个小姑娘的份上,大家的拳头都硬了。
高卫东恶狠狠道:“你少来这一套,我们流的汗绝对不会比你少。种稻子是吧?我们马上就去种。”
田蓝点头,从善如流:“那行,你们赶紧做浮床,我上山刚好还可以堆肥料,到时候一并带下来,尽快把稻子种下去。”
郭秘书听她那理所当然的口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晓得天高地厚也算是小孩子的一种能耐。
谁知道大学生们走了没几步又折回头来。他们的同学被带走了,谁晓得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他们的亲眼看了才放心。
田蓝挺乐的,没想到这帮家伙还相当抱团。应该如此,外来户假如还叫人牵着鼻子搞内斗的话,那以后真是骨头渣都没得剩。
嗯,就冲着他们这股劲,姐姐也绝对会把你们摁在农学的大坑里,让你们再也爬不起来去瞎折腾。
田蓝君子坦荡荡,相当大方地表示欢迎。
只不过43个大学生都要跟着上山,拖拉机当然坐不下了。郭秘书临时也找不到其他车子,只能遗憾地告诉大家,他们唯有步行。
不得不说年轻人的体力当真好,昨夜已经在堤坝上巡逻了一晚上的大学生们居然毫无意见,直接表示两只脚走过去也没问题。
只不过这帮家伙,你们走就走吧,为什么还要高高举起领袖的画像,嘴里大喊大叫:“伟大的领袖万寿无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田蓝尬得真是脚趾头都能抠出一座故宫外加万里长城。
她真想捂住脸,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些人。可是王老师跟赵老师却红光满面,跟着挥舞着拳头高声呐喊口号。
不知为何,田蓝看他们的脸色,总感觉像是瞧见了给寺庙捐了门槛自觉获得新生的祥林嫂。就是后面不晓得旁人因不允许他们触碰祭品。
好几位知青都眼睛瞧着这对夫妻,有人似乎想要开口,被唐薇拉了一下,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巴。
田蓝冷笑,很好,吃一堑长一智是大智慧。要是有人跳出来唧唧歪歪,她不介意教对方做人。
说个实在的,要不是时代限制,谁愿意这么傻兮兮的。回头再看,简直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可她腹诽归腹诽,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一块儿大唱忠.字歌。否则估计等不到她上山种下小麦,她就直接被踢到沟里去了。
田蓝在心中安慰自己,就当是开幕式运动员进场呗。举什么招牌不是举呢,喊什么口号也都是喊,意思到位就行。
不过话说回头,这样大喊大叫,鼓舞士气,也挺有实际用途的。最起码的,整整四个小时的路程,尤其是后面两个半小时的山路,假如没口号做支撑,那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毕竟是七月酷暑,大热的天啊,走路简直就是受罪。
好在随着山越来越高,气温也隐隐有下降的意思。尤其当山泉水从他们身旁叮咚叮咚的跳跃而过时,那股沁凉的水汽似乎都弥漫在空气中,要是刚好再来点小风,哇,真是浑身舒坦。
好几个男生都恶狠狠地放话,等到回头时,他们一定要跳下山泉,好好地洗把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