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青见了这沾满丈夫鲜血的项链,犹如见到仇人,愤恨道:“这项链定是从汤敬之手里流出去的,他也是唐振奇的走狗,大小姐这回千万别放过他!”
柳竹秋也怀疑汤敬之是黄国纪的同伙。
这项链价格昂贵,听清远说黄国纪与她只是寻常姘头,若项链是黄国纪出资购买的,恐怕舍不得对她一掷千金,多半是唐振奇等人赏给他的。
而汤敬之只算阉党里的喽啰,断不敢将赃物售卖给头目们,只会以进献的名义拿去行贿。
看来得将此人纳入调查范围。
她将情报反馈云杉,并委托张鲁生替她探查汤敬之的底细。次日领着瑞福回保定。
走到深山老林地界,忽然狂风大作,东边一片乌云似黑潮翻滚而来,霎时暴雨倾盆,雨势之大仿佛“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2。”
雷公电母赶来练兵,一阵阵列缺霹雳吓得马儿受惊,停在原地直打转。
柳竹秋见周围高树密集,雷雨天久留很危险,招呼瑞福牵了马去找地方躲雨。急行一箭地发现一座山洞,忙进去暂避。
雨势持续到黄昏,主仆俩再出发,只走了十多里天已黑了。所在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炊烟都看不见,只有风声和渐渐频繁的乌啼兽吼掠过耳畔。
此地在涿州与保定接壤处,近来时有盗匪出没,夜间赶路非常危险。
柳竹秋将弓箭放在容易取拿的位置,提醒瑞福多留意附近动静,按辔缓行,谨防遭遇陷阱。
瑞福甚感怙惙,拔出短刀握在手中,不住东张西望。
那黑漆漆静悄悄的密林似乎危机四伏,风刮过时有一种抓挠感,像妖怪的爪子在试探猎物。
突然右侧的斜坡上嗖地一声轻响,在他愣神间帽子已被一支冷箭射落。
柳竹秋果断循声还了一箭,料定是剪径的强盗,敌暗我明,八成还寡不敌众,逃跑的希望也微乎其微,最稳妥的就是以言语交涉了。
于是高声亮命身份:“山上的朋友,我是京里来的举人温霄寒,要去保定协助萧其臻县令办案。途径贵地,未备礼物,这里有五十两银子,留给众位打酒吃吧。”
温霄寒斗奸臣,诛贪官,又是太子的亲信,在北直隶声誉正隆,希望这些强盗能心存敬畏。
一阵窒息般的静谧过后,有人在林子里大声发问:“那道上的行人果真是温孝廉吗?”
柳竹秋从容应答:“正是!这位朋友可否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那人说:“你若真是温孝廉,就是我的恩人,我还要亲自护送你过这片林子呢。上个月廿七,你
在保定县衙帮一个死囚平反了冤屈,你说得出那囚犯的姓名,我便信你!”
柳竹秋登时明了:“你是段开泉的什么人?”
她在保定助萧其臻清查旧案积案,上月廿七审到一桩杀人案。
一个名叫段开泉的居民被指控毒杀了当地布商丁大友。
此案已由前任县令审结,柳竹秋看完卷宗,觉得很可疑。
段开泉与丁大友无冤无仇,彼此还颇有交情,前任县令仅凭一名炊饼摊摊主的证词就将嫌犯拷打成招。
那摊主说某日段开泉在他的店里买了三个炊饼,丁大友的妻子则说丁大友正是吃了段开泉送来的炊饼才中毒身亡。案发后还将吃剩的炊饼交给官府做证据,里面的确含有□□。
柳竹秋先替萧其臻审问炊饼摊主,问他怎么跟段开泉认识的。
摊主说:“他来买炊饼时认识的。”
再问又说段开泉只去买过一次炊饼。
柳竹秋得知每日光顾炊饼摊的顾客少说一两百人,让他说出当天去过的所有顾客的姓名和长相。
摊主吭吭哧哧半晌,只道出十来人。
柳竹秋当即断喝:“你连今天的买主都记不住,怎么唯独对段开泉记得这么清楚?其中必然有诈!”
假装要对他用刑。
摊主惊恐失措,刚被套上拶指便连声招供是受人收买才做伪证诬陷段开泉。段开泉根本没去他的摊上买过炊饼,以前也没见过他。
收买摊主的是死者丁大友的表弟,此人与丁大友的妻子私通,合谋毒害了丁大友,嫁祸给与丁大友往来密切的段开泉。若非柳竹秋看出破绽,让萧其臻复审案件,段开泉这替罪羊就当定了。
那段家乃清白人家,没有做土匪的亲戚,柳竹秋正奇怪,喊话人已走出林子,是个穿短打的矮壮汉,黑夜里看不清长相,瞧步姿岁数应该不大。
壮汉空手迎面走来,在一丈外跪地叩拜,口称:“车十一见过温孝廉。”
柳竹秋忙下马还礼,询问他与段开泉有何渊源。
车十一说:“段开泉是我的胞兄,在家排行老七。当年保定的段秀才膝下无子,一日路过我家,见我们穷得吃不饱饭,而我七哥生得聪明伶俐,就用一百两银子买回去做儿子,改名段开泉。”
段家自收养段开泉后便时常接济车家,段开泉和车家的兄弟姐妹感情都不错。
去年他吃了官司,车十一还曾去牢里探监,眼看秋决3将近,急得不行,还好保定换了县令,又遇上温霄寒断案严明,才帮段开泉捡回一条命。
柳竹秋明白这层关系后仍然存疑,含蓄问:“车兄怎会在此呢?”
她看这汉子的言谈举止不似寻常村夫流氓,倒像在衙门里当过差的。
车十一不无羞惭地叹气:“我本是霸州榷税衙门的吏员,那高珰手下一名亲信韩金龙时常欺辱下属,一次酒醉后无故鞭打差役,我不过还了句嘴就险些被打死。事后咽不下这口气,放火烧了他的屋子,逃到这里来落草。”
他介绍完生平,恭敬地向柳竹秋作揖:“我们的头领也很仰慕孝廉,想请您去稍作叙谈,不知孝廉可否赏光?”
既然性命无碍,买路钱也免了,那就不能不给山大王面子。
柳竹秋热衷开拓人脉,深信三教九流都有用处,听说车十一是受高勇一伙逼迫落草,想来这群土匪中还有人与之同病相怜,没准能寻到些有用线索。
她和瑞福牵了马,跟随车十一进山,在林荡里拐了几个弯,远处亮起火光。
走近是一片空地,十几个男子围坐在篝火旁,都是小至十来岁,大至三十多的青壮年。大部分做农夫打扮,只一个年纪最长留髭须的穿着长衫布鞋,气质也与旁人迥异,瞧着像个书生。
车十一紧赶几步向那书生禀报:“何秀才,温孝廉来了。”
何秀才忙率众起身相迎,朝柳竹秋深深一揖。
“久仰孝廉大名,今日有缘得见,荣幸之至。”
柳竹秋估计这伙人不是那起打家劫舍的恶盗,客气地还了礼,随他们到火堆边坐下。
强盗们捧来一盆水煮大肉,十来个烧饼请她打尖,她正好肚饿,拿了两个烧饼,先递一个给瑞福,然后痛快大嚼。
何秀才得他信任,相信世人对他豪爽随和的评价不虚,本着读书人的习性想见识一下对方文采,笑道:“温孝廉才名远播,我们这些乡下人也多有耳闻,今日幸会,能否请阁下吟诗一首?”
柳竹秋正想试探他们,几口吃完烧饼,站起来拍了拍衣衫,环顾众匪一圈,对何秀才说:“小生也深感今日机缘巧合,那就赠诗一首作为给诸位好汉的见面礼吧。”
说罢仰头清吟:“魑魅行无忌,冤雠泣鬼神。纵观黄巾4辈,半是乱离人。”
众匪相顾诧异,都各自露出戚色。
何秀才也已愕然泪出,急忙抬手照双眼上揉了一把,拱手询问:“孝廉怎知我等有冤情?”
柳竹秋说:“小生观诸位神色憨厚,并无奸邪戾气,适才又听这位车兄说他是受酷吏逼迫逃奔至此,因此推测诸位同他有相似的苦衷。”
四周立刻响起哀叹,一些年纪小的已垂头抹眼低泣。
何秀才苦道:“孝廉洞见是非,我等也不瞒您了。我们都是受那恶珰高勇迫害,家破人亡才沦落至此。”
作者有话说:
1张子房:张良,张良闲暇时徜徉于下邳桥上,有一个老人,穿着粗布衣裳,走到张良跟前,故意把他的鞋甩到桥下,看着张良对他说:“小子,下去把鞋捡上来!”张良有些惊讶,想打他,因为见他年老,勉强地忍了下来,下去捡来了鞋。老人说:“给我把鞋穿上!”张良既然已经替他把鞋捡了上来,就跪着替他穿上。老人把脚伸出来穿上鞋,笑着离去了。张良十分惊讶,随着老人的身影注视着他。老人离开了约有一里路,又返回来,说:“你这个孩子可以教导教导。五天以后天刚亮时,跟我在这里相会。”张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跪下来说:“嗯。”五天后的拂晓,张良去到那里。老人已先在那里,生气地说:“跟老年人约会,反而后到,为什么呢?”老人离去,并说:“五天以后早早来会面。”五天后鸡一叫,张良就去了。老人又先在那里,又生气地说:“又来晚了,这是为什么?”老人离开说:“五天后再早点儿来。”五天后,张良不到半夜就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人也来了,高兴地说:“应当像这样才好。”老人拿出一部书,说:“读了这部书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了。十年以后就会发迹。十三年后小伙子你到济北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说完便走了,没有别的话留下,从此也没有见到这位老人。天明时一看老人送的书,原来是《太公兵法》。张良因而觉得这部书非同寻常,经常学习、诵读它。
2出自苏轼《有美堂暴雨》
3秋决:从西周开始就有了秋冬行刑的做法,到了汉朝成了制度。除了谋反等大罪可以立即处决外,一般死刑犯都要等到秋天霜降后冬至以前才能执行。
4黄巾军,中国东汉末年钜鹿人张角所领导大规模农民起义,于甲子年184年产生起义,此黄巾之乱规模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之一,由于起义军头裹黄巾,故作黄巾军,引发的起义不到一年就被东汉王朝所镇压。由于历史影响力较大,历史上都把黄巾起义作为三国时代的开端。感谢在2022-04-09 09:52:52~2022-04-10 09:1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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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何秀才家原是霸州大成县的大地主, 高勇打听到他家有钱,想让他像其他富户那样捐输保平安。
何秀才为人耿直,很鄙视这贪婪无耻的貂珰, 只送了二十匹绢布敷衍。
高勇恨他作对, 拿出老办法, 说何家的宅基下有矿脉, 勒令他限期搬家。
何秀才见霸州的官员都委蛇因循,偏私不公,就想上京去告状。
高勇收到风声抢先下手,在大成县监狱里找了个做强盗的囚犯,教唆他诬陷何秀才是窝主, 派人前去抓人抄家。
何秀才临时有事外出, 得知消息逃到远亲家躲藏,事后听说他的老父在抄家中惊怖而死, 妻女入狱不到三天便双双暴毙, 家产尽数籍没,住宅也被高勇的人侵占了。
“我走投无路,辗转来到此地。遇上这些跟我遭遇相似的兄弟。他们也是受高勇极其爪牙迫害,流离失所。大家都被官府通缉,干不了正当营生, 只好啸聚山野,沦落为盗。”
这一带的土匪总共两百来号人, 分成三座三头, 何秀才是头目之一。
群匪几乎都与高勇团伙有仇, 专挑其手下或拥趸家打劫。
风声收紧时便藏进深山密林, 日常埋伏在道路两侧, 遇见有钱的旅人勒索些钱财, 不曾杀伤无辜。
方才车十一朝瑞福放冷箭也只是想吓唬他。
柳竹秋通过费兴国的账本得知高勇在霸州招集群小,夺地敛财,□□掳掠,害得民众怨声动地,逃移满路。霸州一带盗贼纵横,肇因皆出于此。
她感觉何秀才等人能提供锄奸所需的助力,慨然道:“小生和萧县令此番来霸州正是为着惩治恶珰,目前已剪除他的党羽成三强,正在搜集其他罪证,相信不久以后定能究出奸弊,一网罗尽。”
何秀才喜道:“我等亦听说孝廉助萧县令剿灭成三强那恶霸的英雄壮举。二位果能穷灭阉党,就是我霸州百姓的再生父母。若有驱遣,我等无不抵死效命。”
柳竹秋说:“我们正愁人手不够,何相公肯襄助再好不过了。若信得过温某,可否留下接头方式,以便日后联络?”
何秀才爽快道:“往前十五里有座土地庙,孝廉若有召唤,可在那土地神像后放上三块垒成品字形的卵石,次日未时前后自会有人在那里候命。”
柳竹秋急着赶回保定,何秀才让车十一护送他们过山。
车十一取出一块白底绣猴子图案的布旗,拿竹竿挑了在柳竹秋的马前领路。附近的山贼看到这面旗帜就知是何秀才的人马,不会发动袭击。
车十一送出二十里地,见前方有了人烟方告辞离去。
柳竹秋与瑞福打马疾行,午后回到保定城。
县衙上月遭焚,萧其臻在附近租了几座民居用作办公居住,柳竹秋和他同住一个院子。
刚放下行囊,一个五六十岁衣着整齐的老嬷嬷来敲门。
瑞福问她找谁,她得体行礼:“我姓杭,是萧县令的乳母,我家老夫人放心不下他,命我过来照顾他的起居。”
世家子弟的乳母地位高,应视作长辈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