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冯府时,嫡母只让人将这偏僻小院稍稍打扫了下,便安排她住下了,又从府里新采买的小丫头里,随手拨了一个给她,这个小丫头就是珍儿。
这偏僻小院本来破败不堪,也没有名字,是冯堇住进来后,在三哥的帮助下和珍儿一起一点点修整成如今的样子,还亲手写了‘无尘院’这三个字,找人做成牌匾挂了上去。
之所以给小院起名‘无尘院’,是因为冯堇在庵堂时,虽然不算正式出家,师父还是给她起了个‘无尘’的法号,不指望她能真的超尘脱俗,只希望她不再被这世间诸多苦难尘埃沾身。
本来这院中并没有种这三色堇,可自从回到冯府,五姐和六姐明里暗里的没少取笑她的名字低贱,冯堇起先还会恼怒,后来干脆在无尘院里种满了三色堇,堵住她们的嘴。
世人笑它低贱,她却喜它好养活,环境再艰苦,它也能顽强地活下去。
就像她,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庵堂夭折,可她还是在师父的悉心照料下健康地长到了十岁。
回到冯府后,哪怕父亲厌恶母亲漠视,她还是凭着自己的一双手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攒下了一笔体己。
被困在豫王府后院那三年,无论她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她都不曾有过一刻想要寻死。因为,她时刻谨记师父的叮嘱,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可惜,她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没躲过豫王府那些明枪暗箭,到底还是丢了性命,愧对了师父临终前的嘱托。
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
这一次,她定然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会再和豫王有任何交集,她会好好地活下去,不再愧对师父的教养。
见快到时辰了,冯堇便带着珍儿往前院去了,只见中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坐在上首的是嫡母潘氏,袁姨娘和朱姨娘分别站在她两侧侍奉,大哥和四哥坐在左下首,五姐和六姐则坐在右下首。
除去已经出嫁的二姐,和去了平康坊的三哥,府里该到的都到齐了。
自从冯堇以媵妾身份嫁入豫王府后,便只在五姐回门时跟着五姐回过一次冯府。因而眼前众人里,除了五姐,其余人她几乎都有三年没见过了。
第二章
冯堇上前行了礼,又在右下首末座坐下,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亲人。
嫡母雍容,袁姨娘恭谨,朱姨娘娇艳,大哥沉稳,四哥文弱,六姐冯苒和她的生母朱姨娘一样娇柔惹人怜,而五姐冯蘅则继承了嫡母的美貌,生得明艳大方。
只是这张明艳大方的脸,冯堇今日看着却格外刺眼,她还清晰地记得前世她临死前五姐脸上那狰狞恶毒的笑容。
许是她的目光在五姐身上逗留太久,五姐竟察觉到了,回过头来问她:“七妹,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冯堇敛下心思,笑着回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五姐今日戴的钗子挺别致的。”
冯蘅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牡丹金钗,略显得意道:“明日外祖母六十大寿,母亲特意让人给我新打了几样首饰,省得明日去了宣平侯府被人笑话。”
坐在两人中间的冯苒艳羡地看着冯蘅头上的牡丹金钗,拈酸道:“母亲可真疼五姐,有什么好东西都只紧着五姐,难怪七妹要盯着五姐头上的金钗看呢!”
时隔三年,冯堇险些忘了六姐这喜欢攀扯她的性子,分明是她自己羡慕五姐得了新首饰,却偏要扯到她身上。
“六姐说笑了,我只是觉得这牡丹金钗和五姐十分相称,这才多看了几眼。”冯堇说完便收回视线不再多看,却听到冯苒小声骂了她一句马屁精。
冯堇只假装没听到,这时小厮来报说老爷的马车进了巷口,一行人便匆忙赶到大门口去迎接。
很快,马车停在了大门口,冯兴纶从马车上下来,扫了眼站在门口的妻妾子女,见少了个人,不由皱了皱眉:“三郎呢?”
冯堇心头一紧,做好了父亲大发雷霆的准备。
却没想到,潘氏竟出声回道:“三郎不知道老爷今日回来,许是外出会友去了。”
冯兴纶想到三郎那群狐朋狗友,眉头皱得更紧了,却到底没再说什么,只带头往里走去。
冯堇立在后头,讶异地看了眼嫡母的背影,不明白嫡母为何要帮三哥遮掩,许是见父亲一路辛苦,不想让父亲刚回来就为了三哥生气吧。
不过等三哥从平康坊回来,这事儿多半还是瞒不过的。冯堇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只抬脚跟了上去。
一家人来到正院一起用晚膳,算是给老爷接风洗尘。
只不过众人坐下来用膳时,秦姨娘和朱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只能站在老爷夫人身边服侍。
大梁朝妾通买卖,亦可租赁,地位十分低下,哪怕为主家生育了子嗣,在主母面前,也还是同奴婢一样的待遇。
这也是冯堇曾立誓绝不为妾的原因之一,可惜前世阴差阳错之下还是当了媵妾。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不再当妾,哪怕是嫁给乡野村夫,也一定要做正头娘子。
“老爷先前不是说要过两日才能回来吗?怎么今日提前回来了?”潘氏问道。
“岳母明日六十大寿,我不好缺席,这才紧赶慢赶地今日回来了。”冯兴纶答。
“多谢老爷惦记着我母亲,老爷一路辛苦了!”潘氏笑着夹了个蟹粉狮子头到他碟中表示感激。
这时,朱姨娘突然插嘴道:“夫人,明日寿宴可否带六娘一起去?六娘为了给外祖母贺寿,花了三个月时间,眼睛都快熬坏了才绣成一幅百寿图,又放在佛龛前供奉了十天十夜,日夜祈求外祖母能长命百岁呢。”
冯堇本来低着头专心吃菜,听到这话悄悄抬眼看向嫡母潘凌梦,果然看见她眼中闪过一抹冷嘲。
六娘是朱姨娘所出,潘老夫人算她哪门子的外祖母?
当初潘凌梦身为侯府嫡女,嫁给寒门出身的新科进士冯兴纶,本就是低嫁,偏还陪嫁了大笔嫁妆。就连她们现在住的冯府,都有一半是潘凌梦当初的陪嫁。
冯兴纶如今年过四十,却还只是个从五品的户部员外郎,所幸这差事油水足,前些年将临宅买了下来并到一起,才有了如今的冯府。
即便如此,冯兴纶在宣平侯府这个岳家面前还是不大能抬得起头的。
也因此,这些年潘凌梦去侯府赴宴从来都只带她亲生的大郎和五娘,冯兴纶也没对此表示过不满。
不过朱姨娘也算是有心机了,当着老爷的面向夫人提出请求,又把六姐对‘外祖母’的孝心说的感天动地,就算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夫人怕是也不好拒绝。
果然,潘氏看向六娘,笑道:“六娘有孝心是好事,只是也要爱护眼睛,不然真把眼睛熬坏了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了。明日你就随我一起去侯府,亲手把百寿图献给外祖母吧。”
说完,又看向六娘身边坐着的七娘,道:“七娘,明日你也一道去吧。”
冯堇万万没想到潘氏竟然会叫她一起去,不过想想也是,带一个庶女也是带,带两个庶女也是带,何不大显慈爱将两个庶女都带过去?
前世她从醉春园回来,许是惊吓过度面有病色,到门口迎接父亲时,父亲嫌她碍眼,直接打发了她回无尘院,也就没有到正院来用晚膳,潘氏自然也就没提要带她一起去宣平侯府。
冯堇其实并不大想去宣平侯府,明日潘老夫人寿宴,去贺寿的定然都是些世家贵族达官显贵,她一个从五品小官的庶女过去凑什么热闹?
何况,去贺寿就得送寿礼,她可什么都没准备。
只是,嫡母大发慈爱要带她去,她也不好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了。
冯兴纶见夫人如此贤惠,自是十分高兴。
朱姨娘和冯苒听到夫人答应本来很开心,又听夫人说要带七娘一起去,两人脸上的欢喜之意便不自觉地敛了几分。
冯蘅则先是不悦,随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明天是何等场合,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跟过去,只有出丑的份儿。
冯堇将众人的神色变化揽入眼中,想起前世冯苒去参加完寿宴回来就大病了一场,便提醒自己明日一定要多加小心。
用完晚膳,冯堇回到无尘院,有些发愁明日要送什么寿礼给潘老夫人,太贵的她送不起,太便宜的也拿不出手。
想了想,还是准备亲手刻一块如意观音菩萨玉佩当做寿礼。
冯堇自幼在庵堂长大,跟着庵主镜花婆婆学了如何雕刻各式佛像,只不过学的是石雕,后来慧心师父想到她迟早要回冯府,便让她转学玉雕,好让她有一技傍身。
也多亏了师父的远见之明,她回到冯府后才能靠着玉雕手艺挣些银子傍身。
想到慧心师父,想到她没来由的那场大病,想到她年纪轻轻就病逝,冯堇便有些神伤。
斯人已逝,冯堇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活下去了。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五块已经用砣轮磨制好的玉佩粗胚。
冯堇这几年一直和东市的苏氏珠宝行合作,由苏氏提供玉料粗胚,再由她雕刻成各式佛像玉佩或吊坠,甚至大的摆件,再放到苏氏珠宝行售卖。
大梁朝佛教盛行,上至皇室,下至民间,都笃信佛教,几乎是家家观世音,户户弥勒佛。
也因此,雕刻佛像比雕刻旁的花花草草更挣钱些,冯堇也就靠着这门雕刻佛像的手艺攒下一笔体己。
匣中这五块粗胚都是中等品质的独山玉,每块料钱约五两,冯堇刻一块的工钱也是五两,但刻好后放到苏氏珠宝则至少要卖二十两银子。
送这样一块玉佩给潘老夫人当寿礼,虽算不上贵重,却也不算丢人了。
冯堇从匣中取出一块粗胚,拿了刻玉刀坐到案前开始雕刻。
一旁珍儿见小姐要连夜赶制一块菩萨玉佩当寿礼,怕她伤了眼睛,忙多点了两盏灯,让屋子更明亮些。点完灯,便乖乖的坐在一旁看小姐刻玉。
只是刻玉是个细致功夫,珍儿看着看着上下眼皮便打起架来,她忙用手撑着上眼皮,免得自己犯困。
冯堇见她无聊,就让她去留心前院的动静,待会儿三哥听完曲儿回来定会被父亲发现,到时候少不了要大闹一场,她得第一时间赶过去。
珍儿得了吩咐瞬间清醒了,连忙跑了出去听动静。
冯堇看着她欢快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拨了拨灯芯,继续雕刻。
刻着刻着,冯堇竟不自觉地回忆起了前世这一天,她在醉春园意外招惹豫王的荒诞经历。
那日,因着时间紧急,她来不及裹胸和贴假喉结,只匆忙换上男装便和珍儿去平康坊找人。临走前,珍儿还匆忙帮她在腰间挂了一块玉佩。
到了平康坊,两人分头行动,冯堇连着找了两家妓馆都没找到人,眼见着时辰快到了,她心下焦急,以至于找到醉春园时,一个没留神,撞到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上。
冯堇急着找人,忙道了句歉便要绕过他继续往前找人,却被那人一把拦住。
“这是哪儿来的小娘子,撞了人就想走?”那男人眼冒精光的看着她。
冯堇没想到一下子就被人认出是女扮男装,为免惹麻烦,她扭头就跑,可还没跑下楼,就被那人的两名侍卫抓了回来。
“还想跑?也不打听打听我陈槐是什么人?落在爷手里的小娘子,还没有一个能逃脱的。我劝你最好乖乖的,否则,看爷待会儿怎么收拾你!”陈槐说完一挥手,示意侍卫们带着人跟上。
冯堇霎时心都凉了,陈槐?临漳伯府那位恶贯满盈的二少爷?
陈家是当今圣上生母的娘家,当今圣上登基后对陈家多有优待,还特意赐了陈家临漳伯的爵位。
冯堇对陈槐欺男霸女的恶名素有耳闻,就算她现在说出自己的父亲是户部员外郎,陈槐也不会在意区区一个从五品小官,只会事后推说以为她在撒谎,把事情混过去。
对付这种混不吝的恶霸纨绔,唯有抬出比他恶名更盛的人,才能镇得住他。
而放眼整个京城,恶名最盛的,除了京城第一浪荡子豫王,别无二选。
第三章
豫王纪煊,乃是先帝第九子,也是太后和先帝唯一的嫡子,虽和当今圣上同父异母,但当今圣上生母早逝,少时就被养在了太后膝下,因而圣上对这位九弟很是恩宠。
听闻这位豫王殿下不学无术,风流薄情,穷奢极欲,脾气暴戾,甚至嗜杀成性,豫王府时不时就会有歌姬被横着抬出来。
好在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相好众多。即便冯堇冒名顶替,大概也不会被人怀疑。
冯堇眼看着就要被拖曳到走廊深处,她一咬牙,大声喊道:“你们不能抓我,我可是豫王殿下的人!”
走在前头的陈槐闻言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两眼,嘿嘿笑道:“就你?豫王殿下能看得上你?”
就他所知道的,豫王殿下可是只喜欢妖娆妩媚的女人,绝不会喜欢这种还没完全长开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