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赵如绣悄无声息随她父亲一块儿离开了京城,赶往琓州,碧芜得知时,人走了大半日,早已赶不上了。
她只托家中一小厮往誉王府带了封信给碧芜,字里行间尽是歉意,末了,只道了一句“此生,有缘再见”。
碧芜强忍下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告诉自己,该替赵如绣欣慰才是,永安帝之所以未赶尽杀绝,或也是因当年先帝所做之事,对安亭长公主有愧,便未对她唯一的骨肉动手,只让他们父女二人,远离京城。
离开也好,京城虽繁华迷人眼,但是是非非,错综复杂,远不如琓州清净。
在琓州日子久了,她的绣儿或也能忘了曾经的伤痛,复归往日明朗的模样吧。
赵如绣的离开,着实让碧芜难过了许久,但很快,府中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不知不觉,白驹过隙,旭儿的周晬到了。
第54章
抓周
太子下葬还不到两月,永安帝身子虽逐渐康复,可朝堂内外仍是一片愁云惨雾。
碧芜也曾犹豫,旭儿这周晬宴是否还要办,唯恐这番喜庆的场面惹得永安帝不喜,但还是太后发了话,说太子的事儿到底与旭儿无关,周晬宴是喜事,没必要太过避讳。
太后既这般说了,碧芜也不再犹豫,着手操办起了筵席。
可许还是碍着太子叛乱这事,如今京城人人自危,纵然请柬发出去,当日来参宴的也并不算多。
碧芜也不在意,人少些倒方便她招待了。
不过旁人不来,萧家人自是会来的,萧老夫人还给旭儿带来一双自己亲手纳的虎头鞋,上头的纹样还是用金丝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甚为用心。
萧毓盈也来了,她出嫁后,如今也算是唐家人了,与他一道来的还有唐编修,这人沉默寡言,冲碧芜施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了句“臣参见王妃”。
碧芜微微颔首,深深看了他一眼,但转而见萧毓盈春风满面,笑靥如花,便晓得她婚后应当过得还不错,这才放心了几分。
和上回百晬礼一样,来得最迟的宾客又是太后。
她一把抱起旭儿,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着实喜欢得紧,还摘下自己戴了许多年的檀木手串,送给了旭儿。
眼见宾客都来齐了,誉王还未回来,碧芜心急如焚,让银铃派人去探一探。
誉王今日本是告了假的,可晨起却是被宫里召了去,可如今都过了两个多时辰还不回来,也不知是不是临时有了要事。
这誉王不在,原定好了的抓周也不好开始,碧芜只得先安排宾客在厅内吃些茶水点心,等候一会儿。
众人倒也不在意,因他们正与今日筵席的主角玩得不亦乐乎。
满周岁的旭儿学步倒是比旁人快一些,由大人牵着,也能慢悠悠走上一段。
太后手上握了只橘子,故意坐在椅上伸出手逗旭儿,旭儿还真笑着,颠颠地走过去,到后头甚至撒开钱嬷嬷的手,一下扑进太后怀里,抓住那只黄澄澄的橘子,高兴地捧着跳啊跳,脖子上悬挂的长命锁的铃铛也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响。
周围人见此情形,都不由得被他的有趣模样逗得笑起来。
大抵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一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站在碧芜面前道:“王妃……来了,来了……”
“可是殿下回来了?”碧芜问他。
那人点了点头,接着又猛然摇头,沉了沉呼吸道:“王爷是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贵客。”
“贵客?”碧芜纳罕不已,还欲再问,余光便瞥见一人阔步踏进院来,后头跟着的正是誉王。
看清那人的模样后,碧芜怔了一瞬,旋即快步上前施礼,“儿臣参见父皇。”
永安帝着一身朴素的紫诰圆领袍,敛去几分平日的端肃威仪,他浅笑道:“朕不请自来,也不知誉王妃欢不欢迎。”
这位不速之客的确让碧芜有几分意外,她瞥了眼永安帝身后的誉王,恭敬道:“父皇玩笑了,您能来旭儿的周晬礼,是旭儿和儿臣的荣幸。”
永安帝对着碧芜满意地一颔首,提步入正厅去。
碧芜跟在后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誉王,誉王却只冲她挑了挑眉,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原还喧嚣热闹的厅室在永安帝踏进去的一瞬,骤然鸦雀无声,众人在怔愣过后,忙不迭地低身施礼。
“参见陛下。”
“都平身吧。”
永安帝行至太后跟前,躬身道了句“母后”。
太后倒也有些意外,问:“陛下怎么来了?”
永安帝笑答:“朕今日与迟儿聊完政事,听闻是八皇孙的周晬宴,闲来无事便来誉王府热闹热闹。”
原是一时心血来潮,碧芜闻得此言,忍不住看向誉王。
永安帝根本不记得今日是旭儿的周晬礼,估计是临时起意,才会赏脸来参加。
他对旭儿的不在乎,就如何对誉王的不在乎一般。
见誉王神色如常,面上全然看不出丝毫破绽,碧芜猜不出他究竟是如何想的,是已经习惯了,还是同永安帝对他一样,毫不在乎了。
瞥见坐在太后怀中的旭儿,永安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见这个孩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好奇地盯着他瞧,毫无惧意,他不免生了几分兴趣。
可纵然是他亲自为这个孩子择选的名字,然思忖了半晌,永安帝还是想不起来,就只能道:“这便是八皇孙吧?”
“是啊。”太后见永安帝方才蹙着眉,似是在回想什么,顿时了然,不动声色地提醒道,“要说你当初选的这个名儿好,旭儿,旭儿,这孩子果真如名字所言,活泼明朗,欢蹦乱跳的。”
永安帝抿唇笑了笑,听得此言,倏然想起太子来,当年,太子出生时,他还亲自替他取了个好名字。
“衔”字,寓意出类拔萃,名列前茅。他对他寄予了厚望,却不想有一日他竟会起弑父夺位之心,对他兵戈相向。
眼见永安帝的双眸黯淡下来,太后猜出定是又想起了伤心事,对于太子一事,太后不是不难过,可她活到这个岁数,见过太多,也能比永安帝更淡然地面对这些,她在心下低叹了一声,转而道:“正好迟儿也回来了,这旭儿的抓周礼是不是也该开始了。”
见太后看向自己,碧芜登时会意,吩咐下人去准备东西。
几个小厮在地上垫了块大毯子,在上头摆上了笔墨纸砚和弓剑钱银等,十几样东西,铺了大半块毯子。
碧芜亲自将旭儿抱过来,放在绒毯上,示意他挑着喜欢去抓。
旭儿坐在上头,却是不动,他回头看了碧芜一眼,只伸出手臂,扁着嘴要碧芜抱。
碧芜自然没依他,只摇了摇头,柔声道:“旭儿去抓一样喜欢的,抓完了,母亲再抱你。”
见碧芜态度坚决,旭儿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眨了眨眼,露出委屈又无奈的神情,旋即转过身,往那一堆物件爬去。
这抓周的场面原应热闹非凡,但碍着永安帝和太后都在,众人到底不敢随意说话,只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旭儿的动作瞧。
旭儿先是在一本书册前停了下来,立刻有人低声恭维道:“书好,书好,博览群书,学富五车,自是再好不过。”
然旭儿的手却未伸向那书册,而是转了个弯,蓦然看向放在边沿上的长剑,准确得说只是个剑鞘罢了,旭儿将手落在那剑鞘上摸了摸,却听太后笑起来,“看来,我们旭儿将来莫不是要想学他舅舅,学得一身好武艺,上阵杀敌,保护大昭江山啊。”
太后闻言,永安帝也跟着勾唇笑了笑。
不过他们猜错了,旭儿仍是没有抓,而是继续往前爬。
碧芜盯着旭儿的动作,心下紧张不已,前世,旭儿在抓周时什么都没抓,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后来就干脆坐在原地哇哇大哭,誉王见此,就让碧芜抱着孩子先下去了,此事也不了了之。
可这世不同,若是永安帝不在也就罢了,但永安帝在,就怕旭儿抓着什么不该抓的,让人误解。
但幸好,和上一世差不多的是,旭儿在各个物件之间转悠了一圈,显然兴趣乏乏,过了小半炷香的工夫,还是什么都没抓。
见旭儿坐在绒毯中央,不知所措的模样,碧芜正欲开口解围,却见旭儿蓦然转过身,往绒毯边沿爬去。
他爬得分外利落,且目标明确,众人眼看着他,往上首而去,最后竟是抬手,一把死死地攥住了那片紫诰的衣角。
众人见状,不禁都深吸了一口气。
永安帝一垂首,便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咧开嘴,笑着看着他。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这小孩子抓周抓什么的都有,可是少见去抓人的,何况他抓的还是皇帝。
少顷,还是太后先忍俊不禁道:“哎呀,我们旭儿这是抓定你皇爷爷了?”
旭儿似乎听懂了这话,嘴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儿,还伸出双臂冲永安帝比了个“抱”的姿势。
然永安帝只是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并未抱他。
旭儿见此,竟耍赖般一屁股坐下来,紧接着一把抱住永安帝的腿,又昂着脑袋“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他这般执着,永安帝神色逐渐软下来,竟真的一把抱起旭儿,还上下晃了两下,惹得旭儿“咯咯咯”地笑起来,还亲昵地搂住了永安帝的脖颈。
永安帝微愣一下,旋即弯了眉眼,在旭儿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都说隔辈亲,这话着实不错,哀家瞧着旭儿同陛下很是投缘。”太后趁势道,“而且旭儿着实聪慧,晓得只要讨好他皇爷爷,就什么赏赐都能得到。”
永安帝闻言立马转头看向身侧的内侍李意,吩咐道:“你派人回宫一趟,去库房挑着有趣好玩的送来,对了,还有前阵子南部上供的那三匹锦缎,也一并送来吧,等天热了,好给八皇孙裁了做衣。”
“是。”李意应声,忙退下去办。
闻得此言,厅中一些人的神色不由得微妙起来。
谁人不知南部的锦缎少而稀,是珍品中的珍品,夏日穿着,不仅触手生滑,还比旁的衣料更加透气凉爽。可因着今年大旱,南部上供的锦缎比往年少了将近一半,拢共也就十几匹,依次分给了太后、皇后和淑贵妃后,剩下的便也只有五六匹,留作明年给永安帝裁衣用,谁曾想,永安帝竟一下将其中三匹赐给了这位八皇孙,可见对其喜爱之深。
碧芜和誉王自也晓得赏赐之重,当场便谢了恩。
抓周后,永安帝却是没走,而是与太后一道留下来用了宴,即便是用宴时,永安帝也一直抱着旭儿没放,甚至在问了姜乳娘后,亲自给旭儿喂了些筵席上能吃的汤水点心。
男女不同席,碧芜只能心惊胆战地远远瞧着,生怕旭儿哭闹,惹得永安帝不悦。
不过,事情却是与她想的恰恰相反。
即便旭儿吃得脏兮兮,甚至口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永安帝的衣袍上,永安帝也仍是心情极佳,浑不在意,反是时不时被旭儿逗乐。
自太子一事后,永安帝两鬓斑白,似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这一个月来,碧芜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高兴。
但他越是这般,碧芜便越是担忧,因她不知,永安帝对旭儿的喜爱仅仅是对旭儿本身,还是在无意间将对太子的感情转而寄托在了旭儿身上。
然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知是福是祸。
帝王之爱,并非谁都消受得起的。
因着永安帝在,这顿周晬宴众人都难免吃得有些拘谨,不过宴后,永安帝特意将碧芜叫到跟前,当着众人的面夸她操持得不错,今日的菜色都很合他的胃口,还顺带赏赐了碧芜一番。
又坐了一小会儿,李意上前,俯身在永安帝耳畔低声说了什么,永安帝剑眉微蹙,这才无奈地起身离开。
姜乳娘想去接旭儿,旭儿却是抱着永安帝的脖颈不肯放,甚至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最后还是碧芜上前,将他抱了下去。
誉王亲自将永安帝送出了府,永安帝站在马车前,临走前,往府内看了一眼道:“你这儿子倒是与朕投缘,有空常带着他进宫,让朕瞧瞧。”
“是。”誉王垂首,毕恭毕敬道。
永安帝看着眼前的誉王,不由得凝神观察起来,似乎这二十几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细致地看自己这位排行第六的儿子。
因着沈贵人当年疯疯癫癫,他连带着不是很喜欢她生下的这个孩子,再加上他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寡言少语,性子温吞,纵然长相在一众皇子中格外出众,也不怎么引起他的注意,只有当手边有了些棘手的苦差事,他才会想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