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传来了李姑姑略微疲惫,灰心丧意的声音。
“是。”
游澜京顺势将她重新放回了书案上,珍贵的古籍,此刻压在了少女身下,他又如何顾得了这些呢?
……
日过斜竿,玉察已是换了第二遍衣裳。
之前那套,早已被汗水淋湿了,游澜京已经等候在大门外,只能驱一辆马车,将她亲自送回宫。
虽说回了宫,只有十天,还不能明着恢复自己的公主身份,但是,玉察依然满怀期待。
一路上,她心情愉悦,哼着慧娘娘教她的曲子,只觉得盛京城的天气,从未有这样好过。
或许,是到春日了,一切都散发出生机,老百姓的日子早已恢复日常,就像野火燎过后长出的嫩青草根,她竟然连游澜京一路上紧紧握着她的手,都不曾察觉。
马车行驶到一处长街,游澜京忽然唤停了崔管事,玉察不知道他有打算做什么。
只见游澜京下了马车,将她也抱了下来,原来,游澜京看到这儿有一处小摊。
玉察走上前一瞧,摊贩是个两鬓苍白,弓腰驼身的老婆婆,一身缝缝补补,针脚粗陋,水洗得不能再旧的蓝麻衫,老婆婆一抬头,头一次见到这样衣饰华贵的男女,不由得愣在原地,不安地用手捻着衣角,连连赔笑。
是卖的什么呢?原来,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首饰,还有胭脂水粉,价钱低微,做工也不甚精致,甚至有些简陋了,就像糊弄小孩子玩儿似的。
譬如,玉察手上拿着的这支双燕步摇,轻飘飘的,一丝质感也无,甚至有漏了漆的地方,摸起来扎手得很。
玉察拿在手中把玩,说道:“燕子的样式,倒是做得不错呢。”
两股交织的燕子,衔接的吊坠珠链,确实做得细致极了,看得出心灵手巧。
玉察说出这番话,老婆婆才回过神,扯出笑容,颤颤巍巍地迎上前,她的背本就是驼着的,如今,佝偻着头,只敢从侧面斜斜地望着人,更显得卑微极了。
老婆婆自知眼前这对贵人,一定看不起摊子上的东西,于是不免既疑惑又不安,那么,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公主,是喜欢这个?”游澜京问。
“你要给我买吗?”玉察转过头。
什么?他俩竟然真的是来买东西的?老婆婆更加疑惑了,瞧着少女的一身用度,皆是不常见的,老婆婆眼花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好东西,只觉得哪怕平日乘马车经过的贵妇小姐,也没有少女耳垂上,一双普普通通的耳坠讲究。
玉察身在宫中,顶尖的东西,一向是送入她宫中,再给其他各宫挑选。首饰穿着,都是司制局尽心制样子,力求彰显皇家雍容却不显华丽的作派。
游澜京给她买东西时,他虽然身为男子,在对于女儿家的用物上,却极有审美,况且,他摸清了玉察的心意,从没有送过她不喜欢的东西。
若是真有拿不定主意的,游澜京往往挑选价格最昂贵的那个。
可是今天,他要送他这一对廉价的双燕步摇。
“这支步摇两文钱,公主真是为微臣精打细算啊。”
游澜京略一点头,崔管事从钱袋中,掏出了一锭银子,老婆婆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这一对身影,只觉得如梦初醒。
哪管这只步摇,是要两文钱,还是两百银子,玉察一手将它高高举起,让日光穿过步摇的缝隙,她眯了眯眼睛。
马上就要自由了,她得到什么物件儿都高兴,哪怕,游澜京送她最害怕的大虫子呢。
见少女欢喜地摆弄着这只步摇,游澜京望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笑容,不知何时起,公主总是垂着眼泪,好久,不曾见到这么高兴的笑容呢。
于是,他也扬起嘴角:“便宜东西,再玩就坏了,让微臣给你戴上吧。”
玉察只好交给他,他拿起那根双燕步摇,稳稳地别在少女饱满乌黑的发髻,坠子一打一打的,真像欢快的燕子,灵动极了,虽然不如琉璃剔透,但在日头下亮晶晶的,衬着玉察唇红齿白的笑颜,更加璀璨夺目。
一瞬间,便让人意动神摇,心神恍惚。
“这只步摇本是不好看,可是别在公主头发上,真是给它添光了,让这简陋的小家伙,也变得动人起来。”游澜京不禁说道。
“既然戴上了,在宫中,便不要摘下来了。”
“嗯?”玉察满脸疑惑。
“微臣送给过公主许多价值千金的东西,可都没见过公主这么开心,无法让公主笑一笑,那些东西,便不值它们的价值,我知道公主今日如此开心,是因为要回家了。”
“那么,便带着这根两文钱的步摇,回家吧。”
“你记不得那么多白花花流水一样的银子,便记住这两文钱吧。”
那怎么成?玉察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了,她戴着这枚奇怪的步摇,一定会被慧娘娘和文嫔盘问,到底是谁送的,那时,她该怎么回答呢?
所有宫人也会注意到这枚特殊的步摇,他们会笑,他们也会忍不住揣测,这……是不是公主的情郎送的。
否则,公主怎么不愿意摘下来呢?
“微臣,要的便是这样。”游澜京弯起嘴角。
少女的好心情瞬间没了,顿时想将这根步摇扯下来。
可是,下一步便被人拦住,玉察一抬头,瞧见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游澜京打算通过这根两文钱的步摇,向众人暗示公主与他的关系匪浅,昭告旁人,公主是他的人,戴着他赠与的东西,哪怕是一根两文钱的步摇,公主在如何高高在上,也不能摘下来,衣食住行只能为他所掌控。
他要彰显出他的特殊,正如这根低贱的步摇一样,价钱低廉又如何?还不是戴在最尊贵的少女头上。
这样,他就得意了。
亏他想得出来!
第41章 . 不是首辅就行  是心上人吗
宫苑, 这群许多日不曾出来吹风的妇人,竟然纷纷站在元福宫门口,似乎在盼着谁。
拐角处, 李姑姑扶着一个兜帽女子, 眼见到自己的家就在前头,玉察不禁加快了脚步。
温暖的日头下, 玉察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俏生生的面庞,她一抬头,便看到台阶上,慧娘娘微红的眼眶。
“快进屋里来说话吧。”
一行女眷进了屋子, 都是信得过的体己人,东榻上围坐了慧娘娘和玉察,下头的黄花椅上坐了文嫔, 进屋后, 驱散了婢女在外头伺候, 她们才好说起话来。
慧娘娘摸住了玉察的脸颊, 又摸了摸她的手腕, 瞧这她的腰身, 比之出宫前,清减了不少,不住地心疼,眼泪摇摇欲坠。
玉察心头一紧, 明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元福宫, 见到了从小陪伴到大的亲人,别离半年,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聊。
在逃亡途中, 她真是有太多太多话,想告诉家人了,把她受到的委屈都通通倾诉出来,譬如挨饿,担惊受怕,见识到的世态炎凉,还有城门外大批流离失所的难民,以及……那头恶蟒。
可是一想到家人会因此伤心,她又什么都不愿说了,所以,她只将身子往前一倒,软软地抱住了慧娘娘的腰身。
她的怀里,可真温暖,真香啊。
玉察蓦然间想起了,今天早晨,游澜京也是这样抱着自己,难怪,他这么喜欢抱人呢。
慧娘娘是满宫里最年轻的妃嫔,今年才二十七岁,她生得十分可爱,像极了玉察养的蓝眼雪毛猫。
玉察无法忘怀她的笑容,两个小梨涡打起旋儿,大而有神的杏眼,顾盼生辉,爱说爱笑,什么事从不藏着掖着,讲起话来软绵绵的,因此玉察也最爱跟慧娘娘在一块儿。
“小玉,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在外头受了欺负,回来以后告诉陛下,砍他们的头。”
其实,实在不是游澜京亏待她,只是她自己胃口不好,整日甚少进食。
玉察知道慧娘娘性子极软,是个最容易哭的,一哭便停不下来,虽然自己的眼眶也发酸,她仍然笑着说:“慧娘娘半年都没见到我,又怎么知道我瘦了呢。”
“我当然知道了,”慧娘娘说,她比划着玉察的衣裳,“你打小的贴身衣裳,都是我亲手缝制的,小玉的腰身,领口尺寸,我心中记得一清二楚,哪怕不用尺子比着,我都能摸出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文嫔递上一盘糕点,笑道:“好啦好啦,既然公主回来了,大家开开心心的才是。”
“咦?”
文嫔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玉察发髻上,那根特殊的步摇,在一众精致的珠链间,显得格外简陋。
“这是谁给公主带上的,李姑姑,虽说在外头,难免顾不得天家颜面,可是公主金枝玉叶,这种东西,宁可不戴,也不能出现在公主身上。”文嫔对李姑姑说道。
慧娘娘也发现了,她的目光紧紧凝聚在这根步摇上,微微皱眉。
文嫔继续说道:“实在是不像话,伺候公主的人,怎么这么不当心,若是在外头这样穿戴,可以说是形势所迫,可如今,都要回了家,还戴着这玩意儿,不是明摆着让慧妃见了伤心吗?”
李姑姑心知这根步摇是谁送的,她只俯首,赔笑道:“都是老奴不仔细。”
“那还不快给公主摘了去。”文聘细声细气说道。
李姑姑的手微微伸出,却迟疑住了,玉察别过头去,想起在小摊子前,游澜京对她说的话。
他说:“若是公主私自摘掉了,宫里到处都是他的蛛网探子,只需喝杯茶的功夫,他就能知道,到那时,他便要亲自进宫来不可。”
玉察知道这头疯蟒说到做到。
“算了,我看着碍眼,来,我给你摘。”慧娘娘忽然伸出手,就要碰那根步摇。
玉察微微一躲,低着头,局促不安,脸也渐渐红了起来,她小声地说:“不能摘……”
这可奇了,为什么不能摘?慧娘娘与文嫔对视一眼,没有追问下去,慧娘娘瞧着那根双燕步摇,不知怎的,越看越生出一股恶寒,她微眯了眼,知道李姑姑一向办事妥当,是不会出什么差错,这根步摇自然不是她戴上去的。
那么公主在外头,还可能接触什么人呢?慧娘娘曾听小天子说,玉察……一直住在首辅大人的别府中。
她心头顿时不悦。
慧娘娘忽然认真地拉住了玉察的袖子,那双盈盈含水的杏眼,望着玉察说:“小玉,这次回来,就不要出去了,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吧。”
这半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拼了命将你送出宫,我如今才知道,你这半年,过得生不如死呢。”慧娘娘静静说。
慧娘娘都知道了什么?玉察心下一紧,不由得指尖攥住了裙角,脸上火辣辣的。
她何尝不想待在宫里呢,若真有法子,真想一辈子不出去,再也不见游澜京。
可是……她不出去,那男人会进来找她……
玉察始终没有回答,只一双手抚上了慧娘娘的手掌,笑着对她说:“晚上还想和您睡。”
……
皇城的夜,头一回这样安宁,玉察穿着从前的贴身里衣闻着熟悉的味道,又安心又舒适。
不像在白马津,虽然榻上一样柔软,可是她睡得不安稳,总被游澜京折腾醒。
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带了西域烈风大漠的血统,精力太过旺盛了。
玉察抱着慧娘娘,慧娘娘香香软软的,好像姐姐一般。
她闭着眼,只觉得惬意极了,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呀。
倏然间,玉察想起跟游澜京打的赌约。
于是,她在被窝中,小声问道:“这半年来,在宫里,德王对你们好不好,有没有欺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