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去复命吧。跟你家督帅说,四季兰虽然是兰花里易养活的,浇多了水还是容易烂根。”
亲兵惦记着回去传话的正事,说了几句便匆匆告退。走出临风殿的宫门外,围墙长檐的阴影里走出一个披甲佩刀的少年将领,迎面挡住去路,正是文镜。
文镜拦住传话亲兵,开口说了今天当值后的第一句话,
“我随你一起去见督帅。”
——
裴显今日确实提前出了宫,在城东永乐坊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
裴氏是河东大族,在京城里有处五进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东,京城里的几房族人在大宅里聚居。
裴显嫌那处大宅子人多吵闹,轻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里,后来朝廷赐下了长亭街的官邸,上旬简单修缮好了,他便搬过来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书房里,看着宽敞气派,细看布置却简简单单,匾额楹联是赐下府邸时便挂着的,依旧原样挂着。
书房墙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画,新刷的四面粉墙只一边挂着长剑和硬弓,另两面墙空着。
一个顶天立地的榉木大书架作为隔断,摆在书房中间。
黑漆长案上搁着一盆枝头含苞的兰花,绿意葱茏,是书房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文镜敲开了书房的门,并不进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门外,唤了声,“督帅。”
裴显站在门边,低头注视着他,“宫里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着,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文镜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吐出几个字来, “末将有话和督帅说。末将……末将思念战场,末将想回边境。”
裴显没有即刻回应。
他不开口,但衣摆在门槛处随风微微拂动着,视线从高处往下,仿佛带有实质的压迫力量,沉甸甸地压在文镜的头顶。
文镜咬牙说了实话,“末将……不适合京城。京城的禁卫差事处处要和贵人打交道,末将做不来。末将宁愿回边境和突厥人厮杀,风雪里吃沙子,拍马冲锋,一刀捅一个血窟窿!末将觉得——”
“留下。” 裴显淡漠地说。
“过不了京城这道坎,你一辈子只能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打滚。京城里的贵人围炉清谈,谈笑间寥寥几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旷的书房里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驻守边关的上百将领里我选了你文镜,把你带来京城,不是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镜猛地抬头,想要争辩又不敢,重新低下头去。
“起来吧,进来说话。”
裴显当先走回书房,站在长案边,指尖拂过兰花碧绿纤长的叶片,
“你不是没有历练的人,最近是怎么了,处处进退失措。临风殿里那位又做了什么,惹得你心神大乱?”
文镜站在身后,茫然了一瞬。
他其实也不知为什么。
汉阳公主虽然口口声声看他不顺眼,也不过是叫他爬个树,用粘杆抓几只蝉,跟战场搏命厮杀比起来,算什么呢。
但他就是被轻易扯动了心绪,连交谈都没有,只是偶尔对视,望进那双潋滟含光的眸子,看着对方举手投足间天生的娇贵,除了被耍弄的气恼,还感觉……隐约的难过,悲伤,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将见了汉阳公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文镜喃喃地道,“那感觉很怪,像是见了年少时别离的妹妹……”
裴显抚摸着兰花长叶的动作一顿,唇边浮起凉笑。
“我记得你家里全是兄弟,没有半个妹妹。”
文镜噎了一下,神色呐呐地说,“末将胆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将不敢……”
“喜欢汉阳公主?”裴显打断他。
文镜惊得肩头一颤,“不,不敢想。”他强自镇定地补充,“亲近中带着尊敬,公主身份贵重,末将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显点点头,放开兰花长叶,从案上拿起一个浅口瓷瓶,往花盆里缓慢浇水。
“才十五岁的天家贵女,可尊敬,可亲近,不必惧怕。她盯着你看,你便装作没看见。她和你说话,你便稳稳地回话。太过刁钻、回不了的话,你什么都不需说,缄默行礼告退,回来问薛夺,问我。无论汉阳公主做了什么,记得保持四个字:心平气和。”
作者有话说:
裴显(立下flag):心平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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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末将记住督帅教诲。”
文镜露出惭愧表情, 后退两步,单膝跪倒行军礼,“督帅挑选了末将带来京城, 京城就是战场。末将再不任性说回边关的话了。末将告退。”
从河东跟随来京城的两位幕僚家臣,何先生, 张先生,一起从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隔断后面走出来, 站到明间靠窗的长案侧。
文镜被安抚住了, 两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张先生道, “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几家勤王大军还驻扎在京城远郊, 兵力加起来也有八、九万。关键的节骨眼上,文镜将军说得不错, 京城就是战场。”
何先生抚须道, “尤其是平卢节度使谢征。带来五万勤王军, 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在几家勤王军里头一个被圣人召见, 赐下封赏。圣人如果倚重谢节度,可能会调他入京任职。督帅心里需得早做准备。”
裴显略微颔首,“前几日夜里出城,见了谢节度一面。谢征其人的性情大概, 如何应对, 我心里有数。”
两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门边,又走回来低声进言, “临风殿那边, 始终是个变数。文镜将军要不要从临风殿调走, 调去前三殿值守?”
裴显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此刻把文镜调走,汉阳公主就此成了他心头一根刺,过不去的一道坎。他继续留在临风殿当值。”
何先生点头,“说的也是。”
裴显站在长案边,指腹轻抚着兰花顶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这盆兰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已经论了舅甥的辈分,对小辈要宽和些。”
“那,”何先生迟疑着,“接下来督帅打算……”
“再催一催皇后那边。祖宗规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礼尽快办起来,早日把人放出去开府,驸马人选等开府以后再慢慢挑。我替她担保,不取谢家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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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礼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庆典,诸事大吉。
刚刚过了端午节庆不久,宫室里洒满雄黄,吃过粽子,刚留头的小宫婢手臂上系着新的五彩丝绦,宫道两边张灯结彩,高大些的树枝上扎满了红绢假花。
这天清晨起来,姜鸾早早穿起了繁复多层的大袖翟衣,素纱里衣,蚕丝罗锦,青色底面,五彩鸾凤章纹点缀着赤色外裳[1];脚上穿的重台履,鞋头往上高高翘起,差点路都走不动了。
及笄礼的位置就定在临风殿。
天气热了,正殿外宽敞的庭院两边,一大早搭起了两处高大彩棚,宫人忙忙碌碌,准备了贵客观礼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块放在彩棚里。
京城里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数百人,全部入宫观礼。
谢皇后当然来了。
穿戴着皇后九龙攒珠凤冠,厚重的皇后礼服,一丝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来了。她是今日笄礼的正宾。
王夫人是个笑容和蔼、四十多岁年纪的贵妇人,姿态雍容大度,对待谁都是一团和气。
圣人称病不至。
于是,最中央处的那处席位便空着。
辰时整,姜鸾穿戴妥当,缓步走出庭院时,头一眼看见观礼命妇前排端坐着的晋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晋王妃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已经显怀,远远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虽然晋王妃面色如常,还在和身边命妇们谈笑,但双手却始终以保护的姿态紧紧护着腹部。
姜鸾盯着二嫂看,许多人也在盯着她看。
自从开春那场大病后,她身子始终不大好。四五月里倒是休养得不错,恢复了几分元气,但最近天气热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着大袖翟衣现身时,整个人裹在层层叠叠的华服里,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脸瘦了一圈,婴儿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颌。
许多人吃了一惊,许多双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谢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处,只说了三个字。
“开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鸾身侧。
公主的笄礼极其繁琐,辰时开始,直折腾到日头近午才结束。
及笄礼成,姜鸾起身后,被压麻的腿脚踉跄了一下。晋王妃坐在观礼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过来说话。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鸾。”晋王妃趁着礼乐大作时,低声附耳和她说,
“二郎叫我说给你,开府在即,就算在宫里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鸾听得莫名其妙,
“没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经,其他时间吃吃睡睡,过得还不错。短少了什么用度,吩咐一句,戍卫临风殿的两队禁卫都替我讨要来了。就是找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晋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鸾削尖的下巴。
姜鸾:“……”苦夏吃不进东西而已,你们都在乱想些什么??
晋王妃腹中怀胎沉重,她隔着衣裳,手掌贴过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轻轻碰了碰。
“二嫂怀着身子,需得格外当心,今日不必来的。”
晋王妃坚持:“二郎已经称病整个月不露面,今日这趟我必须来。”
姜鸾叫来廊下戍卫的薛夺,叮嘱他亲自护卫着晋王妃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