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下了中旨,短期内是不会见你的了。我麾下的薛夺、文镜两个,都换防了职务,文镜明晃晃地被逐出了禁中。阿鸾还要深夜叫开宫门?小舅只怕有心无力。”
姜鸾不冷不热地道,“行了,裴小舅。你心里有气,别冲着我发作。”
裴显往角落处招手,示意文镜过来,
“我有什么可气的。圣人既然一道手谕把文镜调入了公主府,文镜今晚就留下来。我带着李虎头回去北衙禁军营。”
姜鸾瞥他的视线里满是怀疑,“裴小舅的话是认真的?圣人把手伸到你的地盘里,动了你麾下两名爱将,你就这么算了?”
裴显并不回答,唇边又挂起常见的淡笑,遥遥对着庭院另一边的谢征的方向唤道,“谢节度。”
正围拢着谢征说话的宾客们立刻自发散开,避让得远远地,让这两位京畿周围掌兵的重臣单独交谈。
裴显缓步过去,在谢征面前三步外停下,客气地颔首寒暄,
“谢节度,四月时,裴某曾经只带了两三亲兵,夜出京城,单独拜会谢节度。当晚你我一见如故,把酒畅谈。谢节度曾在月下提起,自从亡妻遗下了一儿一女病故后,谢节度感慨人生聚散无常,只想把儿女抚养长大,再没有续弦的意思。”
他背手踱了几步,慢悠悠地道,“看谢节度神色震惊,圣人颁下手谕之前,竟没有知会谢节度一声?”
谢征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裴督帅,事出突然,谢某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圣人颁下手谕时,只当面说了前两条的内容,最后一条并未对谢某泄露半个字。”
满庭院的宾客都避开了,只有姜鸾丝毫不避嫌地站在旁边,斜睨着两人,把交谈一个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
听到谢征最后解释的那句,她摇了摇团扇,斯文开口,“呸。”
姜鸾抬高嗓音,对着周围宾客人群唤道,“中书舍人谢澜可在这里?过来!”
片刻后,四大姓的郎君们聚集的人群分开,谢澜缓步走近,
“公主有何见教。”
姜鸾指着谢征:“你这位好族兄说,圣人赐婚之事,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我问你,谢节度说他不知道,皇后娘娘那边可知道?谢氏家主那边可知道?你这个御前随驾的中书舍人可知道?”
谢澜面色平静地行礼,动作一丝不苟,人在月下端方如玉,冷冰冰吐出三个字来,
“澜不知。”
姜鸾轻笑,“我问了你三个谢家人,你只说你不知?那皇后娘娘和谢氏家主是知道的喽?”
谢澜长揖不起,依旧还是那三个字,“澜不知。”
谢征脸上的无奈神色更深,走过来两步,对姜鸾行礼谢罪,
“汉阳公主莫怪。此事臣自己都不知,五弟更不知情了。还请转告懿和公主,谢某这就回宫求见圣人,请圣人收回成命!”
姜鸾不说话。
谢征行礼起身,大步离去,魁梧的武人背影在夜色庭院逐渐走远。
良久以后,直到谢征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门外,姜鸾收回视线,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左手始终在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右手。
精心保养的拇指指甲涂着蔻丹,修得形状漂亮,为了保持完美的弯月弧度,指甲有些长,刚才在不知不觉时,竟然抠破了右手掌心。
她嘶地倒吸一口气,吃痛地甩了甩手。
随侍的秋霜、夏至几个这时才发现异常,吃惊地围上来,捏住她柔嫩的掌心仔细查看,
“公主保重!五月里才养好了些,莫要受惊过度,又坏了身子。”
“不是受惊过度,”姜鸾捂着渗血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是三分伤心,七分愤怒。我原以为……”
对着庞大开阔的公主府,明亮正堂聚集的宾客人群,她后半句的话没说出口。
花费了那么多时日精力,终于出了宫,开了府,脱离了从小看惯了的四周方方正正的朱色宫墙,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她始终觉得,争一争,再争一争,想要什么,总能做成的。
好容易编织地成了型的好日子,近在眼前,那么美好,却又那么脆弱,被人无情地戳了个洞穿,也只需要一道临时起意的手谕。
对着浓黑夜色,她恍了一会儿神。
耳边嗡嗡地响,眼前闪过前世的许多破碎的片段,具体是些什么,却又一个也看不清。
再回过神时,她发现自己被秋霜和白露左右搀扶着肩膀,夏至、春蛰,一个个地都吓到了,迭声地唤她。
夏至带着哭腔喊,“公主,别再想了,再想下去人要魔怔了!奴婢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女儿家的婚事,向来是由不得自身的,哪家不是由着家里爷娘,爷娘没了就是兄长!懿和公主对王七郎……二公主是个清醒人,她自己其实也未奢望太多的。”
姜鸾不说话,拍了拍秋霜和白露,示意她们放开手,在夜风里缓缓站直身。
她向来知道,二姊是个乖巧本分的,圣人今夜一道手谕赐了婚,她多半也就认了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姜鸾其实看不上王七郎的神仙做派。
但她总想着,来日方长。她刚开了府,偌大的京城,上百万的人口,慢慢搜寻一个合意的儿郎,带到二姊面前,并不算难事。
刚才带着二姊去软磨硬泡,裴显手里掌着京畿防务,若是认下这个甥女,虽说是纸糊的舅甥情谊,总归比外人要亲近两分,偶尔出入宫禁,传个讯方便,总能叫二姊寻到合意的……”
沉稳的脚步声走近过来,停在三步外。熟悉的声音问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公主的。”
几人里最为年长稳重的秋霜迎上去,“裴督帅有何见教。”
裴显站在阴影处,盯着姜鸾的脸,抬手在自己脸颊处比划了一下。
姜鸾本能的抬手抹了把,这才惊觉有点湿。
春蛰慌忙递张干净的缂丝帕子过来,把她眼睫上挂着的要掉不掉的泪花擦干净了。
裴显见她脸上干净了,微一颔首,隔着三步距离,开口道,“阿鸾。”
换了称呼,这就是要论起舅甥亲戚的身份说话了。
姜鸾平稳了呼吸,问,“小舅有什么话说。”
裴显背手站在阴影里,“你方才软磨硬泡,无非是怕懿和公主孤身在宫里,被人欺负了去,无处诉苦,连个消息也传不出。”
他淡淡道,“一门心思拿裴某做盾牌,不知该说心思玲珑还是狡狯。应下了这件事,后头不知还要缀着多少件事,替你们两个收拾多少烂摊子。”
事到如今,姜鸾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索性指着自己直言不讳,
“心思狡狯的只我一个,我二姊比我懂事体贴得多。裴小舅,裴督帅,你当初连我这样的甥女都敢一口认下,说什么‘人生不能处处求稳’,如今遇事倒不肯不出头了,连那么乖巧懂事的二姊都不敢认。你怕什么呢?”
裴显被她当面激将,神色毫无波澜,既不恼怒也不激动,仿佛一块石子丢进了深潭,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他极平静地回应,“阿鸾说得极是,裴某怕什么呢。裴某连你这样的甥女都认下了,再多认一个甥女又何妨。”
姜鸾一怔。
裴显居然当真从腰间悬着的蹀躞带取下一块短刀形状的精巧玉珏,递了过来。
“这是我随身带着的物件,身边跟的人都认识的。出入宫门不顶用,但给公主府传句话这等小事,找北衙禁卫六卫的几个中郎将,亮明玉珏给他们看即可。你拿给懿和,当做我给她的见面礼。”
姜鸾接过玉珏,怀疑地瞥他一眼,又低头翻过来覆过去地查验。
裴显转身欲走,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又转回来,
“我与谢节度有一夜深谈之缘。其人虽然年纪大了些,人品确实当得起‘端方’二字,未必不是懿和的良配。你这边不要折腾太过,先等几日,静待事态发展。”
姜鸾接了玉珏,裴显突然松口认下了懿和公主这个甥女,她诧异之余,还在想着要不要当面道声谢,听了那句‘良配’,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团扇轻摇,唇角翘起,不冷不热应了句,
“裴小舅的年纪已经够大了,谢征那厮比你还要大上五六岁,屁个良配。”
裴显:“……”
裴显面沉如水地站在原地,周围鸦雀无声。死一般的片刻寂静之后,他寒凉地笑了声,转身便走。
四大姓的郎君们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至今,今夜绝不是说话议事的好时机,正陆陆续续起身离开。
裴显出去正门时,其余宾客见他神色不善,纷纷避让锋芒,停步让他先行,就连谢澜也让去旁边院墙下。
只有卢氏四郎已经走到门前,视线斜睨过裴显身边跟随的披甲卫士,冷笑一声,不肯退让,偏抢先半步踩出去。
裴显脚步一顿,让卢四郎先出了门。
正门外七八级石台阶,裴显拾级而下,目光在前方穿了一身张扬绯色锦袍的少年郎身上转了一圈,平淡打了声招呼,
“前面的可是卢家四郎。”
卢四郎停步回身,并不见礼,只扬着头应了句,“正是下官。裴督帅有何见教。”
“卢凤宜,露山巷卢氏长房嫡次子,家族行四,年十八,官居校书郎。”
裴显缓声念完卢四郎的生平,卢四郎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知道裴督帅在追查卢望正的案子。卢望正是乐游巷卢氏出身,本月族里已经开祠堂,将他那一系逐出了族谱。督帅要追查卢望正,去查他的直系儿孙!四大姓互为百年姻亲,露山巷卢氏和王氏、谢氏都有姻亲,裴督帅适可而止,莫来寻我的晦气!”
说完,卢四郎肩胛防备地绷紧,站在原地,等裴显继续往下发难。
但裴显什么多余的也没有说。
他只勾了勾唇,道了句,“幸会。”脚步不停,擦身而过,径自上马离去。
卢四郎愣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1】庆毓令淑,性禀柔闲:出自宋仁宗立曹皇后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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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晋王今晚走得早, 错过了公主府的后半场大戏。半夜听说了圣人手谕的事,天不亮地派人传话来,说明日要进宫觐见, 替二妹争一争。
姜鸾整夜没阖眼,凌晨正要入睡时, 突然接了晋王府的口信,气得睡不着, 也不管那传口信的谋士年纪大到可以做她叔伯, 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非要撺掇二兄出府,探京城的风向, 你们这些谋臣可探得满意了?回去跟二兄说,今晚侥幸无事, 他还敢提入宫?圣人心意难测, 我已经折进去一个二姊了, 不想再没了哥哥!叫他回去继续抱病,今年再不要出来了!”
到最后, 边说边咳嗽,咳到停不下来,把身边亲近的人惊吓得不轻,苑嬷嬷心惊胆战地劝, “公主, 歇歇吧!天都要亮了!”
姜鸾咳着问了句,“二姊……二姊那边怎样了。”
秋霜过去探望了几次,刚回来, “懿和公主哭了半宿, 刚才睡下了。”
姜鸾望了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 “二姊睡了,我也睡一会儿吧。睡饱了起身再商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