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显坐在床边,就在她细微地扬起身子迎上去喝茶的那个瞬间,眼风掠过肩颈下方,在朱色厚被子的空隙里,看到了后背的小片白玉色肌肤。
肌肤雪白,肩胛处一个极为显眼的牙印。牙印咬得重,边缘处泛了青。
看到牙印的时候,托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倾倒得多了点。
姜鸾被呛了下,咳嗽起来。背后露出的肌肤更多了。
她的被子下面根本没穿衣。
裴显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书画古琴,右手稳稳地托着茶盏,左手在衣袖里攥紧了。
她肩胛处雪白肌肤留下的牙印,究竟是他的……还是谢澜的!
姜鸾喝好了温茶,满意地靠回去。其实她没怎么动,往后靠两寸就是床头木板。
“说吧,裴中书急着见我有什么事。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和人对峙,最不能露怯,姜鸾知道这个道理,裴显一大早的来者不善,她这边索性先发制人。
说着还应景地打了个呵欠,本来想伸手去遮一下,手腕在软被下动了动,突然想起身上没穿,按捺地收回了手。
她等着裴显开口。裴显遭逢了昨夜,仔细筹划的事出了错,事态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一开口,说话是愤怒还是疑虑,会直接追问还是旁敲侧击,要追查她身边的人还是直接追究她,她就能听出几分他的真心思了。
裴显居然什么也没说。
他起身放回茶盏,“殿下既然困倦,还请安睡。臣告退。”
说完转身就走。
姜鸾:“……”
她满眼怀疑地盯着他颀长的背影沉稳走远……直接出去了!
‘他就这么走了?昨夜昨夜一夜春梦,早上起来乱七八糟,他居然能忍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她怀疑地喃喃自语,“这是病吧?有病得治。”
被姜鸾怀疑‘忍出什么大病’的裴显,出去寝殿之后,立刻召了昨夜东宫的看守禁卫。
文镜至今追踪未归,昨夜东宫统领值守的是文镜麾下一名校尉。曾经是丁翦的南衙卫,六月里被拨去公主府,又跟来东宫,算是东宫禁卫里的老人了。
裴显在军里威望深重,校尉站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肃然问,“督帅有何吩咐!”
裴显冷声问了他一个关键的问题:“谢舍人昨夜宿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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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裴显从东宫后殿寝堂大步出去时, 心头如毒火燎原,恶意升腾。那个碍眼的牙印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等他强行按捺着心底的漫天杀意,详细查问了昨夜他进入卷云殿后的情形——
仿佛天边飘来一朵雨云, 及时降下倾盆大雨,浇灭了蛮荒土地刚烧起势的熊熊野火, 他心平气和了。
他仔细查问过昨夜值守的东宫禁卫。他进去卷云殿后不久,谢舍人被领进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皇太女进殿。
几乎就在皇太女进去的同时, 谢舍人出来了。
卷云殿是临时被划出来安置宗室外戚的殿室, 东宫禁卫们都知晓里头是裴中书和谢舍人。一个是裴太后娘娘家里的外戚,一个是谢皇后娘娘家里的外戚, 都是皇太女殿下要紧的亲戚,因此才安置在卷云殿。
看见姜鸾半夜进去时, 禁卫们都以为皇太女临时有事找他们商议, 看守得格外认真用心。
看到谢舍人几乎同时出来了, 理所当然以为是皇太女找裴中书私下里单独议事。
后来他们被调走,换了姜鸾身边几个亲信大宫女把守卷云殿, 也只当他们半夜要议的事格外要紧,不能被他们听见。
裴显如今找了他们几个值守的东宫禁卫询问起昨夜,倒引起了一丝疑惑。
当值禁卫迷惑地问,“谢舍人早出来了。皇太女殿下进去卷云殿那阵就出来了, 昨夜歇在含章殿里。督帅不记得了?”
裴显镇定自若地答, “昨夜赏月喝酒,裴某多敬了谢舍人几杯酒,谢舍人不胜酒力, 半途出去改宿了含章殿, 找你们确认而已。临时替换殿室的小事, 不必报给谢大将军那边了。”
“是!”
裴显确认昨夜的情形,谢澜整夜宿在含章殿,刚才看到雪白肩胛那个触目惊心的牙印时,令他心神剧烈震颤的愤怒和杀意瞬间消失了。
他又想起了被他压在手肘下的猫儿肚兜。
精妙别致的绣工,柔软如云的质地,淡粉的初荷色泽,处处彰显着姜鸾的个人喜好。
除了她还有谁呢。
裴显在前殿庭院里问完话,挥退了东宫禁卫,转身往后殿寝堂方向走。
走着走着,唇边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自从他开始替姜鸾‘筹划’,他的心境连续多日沉郁,仿佛夏日暴雨前夕天边翻滚的乌云,沉甸甸的,越来越阴沉,压得他睡都睡不好。
当初领兵入京勤王,在城下布阵备战,枕戈待旦时都能抽空睡一觉。
上元夜到来的前一夜,他居然失眠了,坐在兵马元帅府的书房里,对着他亲笔写下的九章条陈,睁着眼看窗外天光大亮。
他沿着长步廊走向后殿的寝堂方向,空旷的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从容,但步子却越迈越大。
他边走边沉思着,反复推演昨夜发生的事。
谢澜的酒里显然没有药。不知是哪一步出了错,原本下给谢舍人的药,下到了他的酒壶里,被他误服了。
他稳步往寝堂走,心思难得有点乱,不知怎的,此刻忽然想起了谢征。
和他同殿为臣的骠骑大将军谢征,彼此还算投缘,平日偶尔闲聊几句。说起与懿和公主的那桩不上不下的赐婚,谢征偶尔和他感慨几句,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是:
‘姻缘天定’。
‘不争不抢,即是正缘’。
裴显听在耳里,嘴里不说,心里看不上这套随波逐流的姻缘之道。谢征是个好男儿大丈夫,但牵扯到男女之情,就有些英雄气短。
如今独自走在空旷的回廊里,周围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回响,不知怎的,想起谢征的那句:‘不争不抢,即是正缘’,裴显的心里忽然奇异地升起些共鸣。
八个字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自从姜鸾正月初一那天向他提出要求,要他帮忙‘筹划’开始,他妥妥帖帖地按照她的要求,精心安排,仔细筹划,所有人的应对都被他全盘考虑。
上元夜当夜的事态发展,果然也就像他所筹划的那般,一步步顺利走下去,没有出任何岔子,顺利地把谢澜领进了卷云殿,当面灌了他的酒。
没有人知道,掀开他那层从容镇静、运筹帷幄的表面,心底早已寸寸皴裂,焦地千里。
然而,昨晚的意外,却仿佛半空中倾倒了观音玉瓶,大片甘霖从天降下,浇灭了地表熊熊燃烧不止的赤烈毒火。
该做的他都做了,该筹划也都仔细筹划了,尽心尽力,对得起东宫,事情还是演变到如今的地步。
他淡淡地想,岂不正是天意如此?
裴显思忖着,缓步往前穿过庭院。冷风彻骨,他却完全不觉得冷,被他压在手肘下的精细刺绣的雪白猫儿在他眼前飘闪个不停。
从猫儿肚兜,又想到他自己手肘上的一圈牙印。
由他自己手肘上的牙印,再次想起了她肩胛上的牙印。
那牙印是他的,难怪她刚才什么也不穿,就敢见他。
庭院里寒风刺骨,他身上却炽热。心里想着,她行事还是太任性肆意,以后需得好好当面劝诫。
神色间虽然还是不显什么波动,脚步却逐渐加快。
长廊到了尽头,寝殿就在前方。电光火石间,裴显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脚下倏然停步。
昨夜的计划出了错,她要的人去了别处,和她共寝的变成了误中药的自己,她为什么……不哭不喊不吵不闹?
以她的性子,她理当大哭大喊大吵大闹,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砸他身上。
当着他的面,她为什么那么平静。
不冷不热的语气,懒得多说的态度,当面还困倦地打起了呵欠,跟他说什么“要喝茶”,“扰了她清梦”。
仿佛昨夜卷云殿里发生的意外,于她来说……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裴显原本走得浑身燥热,站在寝殿前的空旷庭院里,穿堂风当头吹过,吹去了心底的浮躁燥意,他彻底冷静下来了。
唇边的那点笑意早已不知不觉消失不见,对着面前的寝殿,神色渐渐地晦暗了下去。
他重新站在寝殿外间的雕花木隔断处,还是那句听不出喜怒的:
“臣裴显,求见殿下。”
————
姜鸾没了人打扰,身上光着见客实在有点不得劲,喝点茶水也小心翼翼的,她低低地抽着气,还是忍着酸痛起身穿了衣。
她刚才没穿衣服就对上裴显,也是防备着对方大清早地直接堵她问罪。
她心里琢磨着,如果他气得太狠,太过咄咄逼人,她实在接不住,就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往下拉一点——
露出一小截圆润的肩膀足够了。
足以让气势汹汹问罪而来的裴中书落荒败走,好歹把今天应付过去。
结果想好的绝招没用上。
裴显一个字都没问,一个字都没提昨晚的卷云殿,仿佛只是听说她身体不适,进来询问她的风寒。如常问安完毕,喂了她一碗茶就走了。
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两边对峙也是这样。
姜鸾独自光溜溜地拥着被子,好像出兵叫战碰上对方高挂免战牌,她感觉不得劲,才窸窸窣窣穿好了衣,裴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