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人面前哭是大忌,但姜宝鸾这一哭,旁边那些服侍盛妙容的宫人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倒是盛妙容吃力地抬手,给姜宝鸾拭去泪水,说:“且止一止,我还有话和你说。”
姜宝鸾一口银牙死死咬紧,竟是小声骂道:“这黑心种子,早知今日这样,嫁给谁不是嫁呢?”
有那位皇后在弥留之际,身边竟会这样冷清?盛妙容身子本来就破败,只不过是拖着时间,姜昀对待一个病人竟也如此狠心,要斥得她呕血不止,在六宫面前颜面尽失,这还不够,那些妃嫔也定是跟红顶白,知道盛妙容受了训斥,连来都不来,姜昀也默许了。
“宝鸾,我已经这般了,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些事我早不想,也不气了。”盛妙容喘了两口气,“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这宫里头还能信谁呢?”
姜宝鸾忍住眼泪,将她的手握住,哽咽道:“我知道,是行舟,可你还没到那般地步,为何要说这样的话?等修养几日也就没事了,方才太医都同我说了。”
盛妙容笑了笑,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也不怪任何人,只是我的时候到了,我这一世,荣华富贵也享得够多了,有几个女子能做皇后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时姜宝鸾没有说话,她的喉间像堵了一团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辨不清楚这是盛妙容的真心话,还是拿来安慰她的,只是再来一世,想必盛妙容是不愿意的。
年少便缠绵病榻,因此失宠,又被夫君训斥,最终摧心折肝而死,便是有泼天的富贵,怕是也不及旁人安乐平稳一世。
“我再同你说句知心的话,我去得早,焉知不是福分,早去了也早干净,什么都不用见到,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只是实在放不下儿子罢了。”
到了此刻,便是姜宝鸾再不想说那丧气的话,也只能先应了盛妙容。
她缓了片刻,等宫人拿了丸药给盛妙容服了之后,才道:“行舟是我的侄儿,我自会护好他。”
“好,好,”盛妙容凹陷进去的眼睛里迸发了一丝笑意,又问,“无论何时,你都会保护他是不是?”
姜宝鸾一愣。
这时盛妙容让宫人们都退下,眼见着她们放下珠帘,竟是从床榻上撑起了身子。
“若有新的皇后来,我今日连这话也不必问你,自然知道你会护好行舟,他日后只做一闲散王爷便好。可是宝鸾,你看,你看看呀……”
她的眼角划过一滴豆大的泪珠,又倒在引枕上。
“宝鸾,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我求求你,如果有那一日,我只求你保他一条性命。”
没有人看不出来,大魏已经日薄西山,不然那些宫人也没有胆子夹带了宫里的物品出去,都是为了自己日后打算罢了。
姜宝鸾张了张嘴,无论如何都想先应承了盛妙容,但终究还有又一丝理智,说道:“到了那一日,我们之中谁还能挣下一条命呢?”
她是大魏的公主,国也是她的家,一朝国破也就意味着家亡,她这样依附于大魏而生的人,怕是立时就会死去了。
盛妙容抓着姜宝鸾的手一下子收紧,眼神璨璨的,仿佛恢复了往日的气力:“我在说什么,你不会不懂的,我求求你了,你如果留下一条命,也留下行舟一条命行不行?他还那么小,比你的儿子还小啊!”
姜宝鸾垂下眸子,盛妙容人之将死,手上的力气却很大,让她无法把手抽出去,只能任由那双冰冷的手握着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姜宝鸾怕那双手会愈发冷下去,盛妙容就这样死不瞑目。
她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抖着,打了一个寒颤。
“好,如果我有命,那么行舟便有命,如果我死了,那只能看行舟自己的造化了。”
盛妙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她已经满脸的水珠,也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衬着那张蜡黄的脸,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鬼,哪还有从前的姿容。
姜宝鸾要叫太医进来看,盛妙容却叫住了她。
“陛下已经知道昭宁侯回来的事了,你弟弟是怎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盛妙容说,“他要削了昭宁侯的爵位,将其贬为庶人,但却没了先前要他性命的心思。”
姜宝鸾的心一沉。
果然盛妙容继续道:“谁坏了他想做的事,他就恨谁,所以他现在最恨的不是容殊明,而是谢珩。”
姜宝鸾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一下子站了起来:“不行,他不能动谢珩。”
动容殊明事小,动谢珩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明晃晃地给了楚国公反的理由。原来是她先前想茬了,只以为容殊明好收拾,原本又是姜昀想要他的命,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容殊明,却忘了姜昀是个怎样的人。
谢道昇这么多年以来招徕自己的势力,他恨楚国公府的人,只会比恨容殊明更深,叛军就在眼前,一个已经走到末路的人,当然是不择手段去拉一个陪葬的。
“你现在出宫也没有用了,陛下已经抓了谢珩下狱。我今日急着将你叫入宫,除去托付你的事,便是让你不要中他的圈套。你是他的亲姐姐,太后又尚在,他不会做得如此绝情,但若是你自己犯了错,提前得知陛下要抓谢珩的消息,跑去告诉了他,那便是两人被抓个正着了。”
才入秋的天气,姜宝鸾浑身却像是掉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面。
这就是她的弟弟。
竟恨不得连她也一块儿除去。
怕是早就恨她失了贞洁,恨她给大魏给皇室丢脸,把她归给了谢珩一处。
盛妙容的手朝镜台边指了指,姜宝鸾会意,过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带了锁的匣子,拿过来给了盛妙容。
盛妙容拔下头上挽发的一根凤首金簪,往凤首上轻轻一按,那金簪竟分成了两半,里面是中空的,盛妙容拿出了藏在里面的一把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锁。
她示意姜宝鸾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姜宝鸾不明所以,却见里面是一张没有写字的诏书,而诏书上却突兀地盖了皇帝玺印。
“这……”
盛妙容道:“这是我才嫁给陛下,两人还好那会儿,胡闹时他盖上与我玩的,这么多年过去只怕他自己也不记得了,我却一直藏着,先时只为了那份真心,如今情是没了,不想却另派上了用场。”
“这东西很容易就会露出马脚,大用场派不得,但你要是想救谢珩出来,就拿这个去,足以瞒过他们。”
姜宝鸾迅速把诏书叠好锁了,拿了盛妙容那支凤首簪子插到自己发髻上。
谢珩是为了救容殊明才招致这样的祸事,她不能放着他不管。
但想必也已经晚了,倒不是谢珩性命,而是谢道昇那里恐怕知道了。
而眼下姜昀不可能因为她入了宫就对她放心,只怕是暗中派人盯着她,她拿了诏书回去不能立刻行动,快了反而坏事。
姜宝鸾看了盛妙容一眼,只见盛妙容对她一笑。
“宝鸾妹妹,我求了你这一件天大的事,便也卖你这个人情,只求你看在这诏书的份上,不要负我才好。”
一两日后,还有一个机会。盛妙容一走,各处必定松懈。
第46章
黄昏时分, 宫门要下钥之前,姜宝鸾若无其事地回了舞阳大长公主府。
脸上有些哀容,人人都能看得见,是为了命不久矣的盛妙容的。
她回来后还陪舞阳大长公主去用了膳, 舞阳大长公主细细问了盛妙容的事, 姜宝鸾一五一十说了, 姑侄两个只叹她红颜薄命, 再没说其他。
一时天暗下来, 舞阳大长公主看了姜宝鸾一眼,笑着打发她:“我这里又要开始了,你自己管自己玩去罢。”
接着却是命人把姜宝鸾带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这里不知是谁住过的,院子里搭着一个花架, 上面爬了绿色的藤蔓,仔细看看上面不是花,却结了几根小黄瓜,大抵没人施肥, 并不茁壮, 因着已近秋日,藤蔓也渐渐开始泛黄。
花架下放着坐榻桌案, 上面还有茶具, 姜宝鸾也不进室内, 只在花架下坐了, 独自煎了茶。
茶汤凉了几回,天也暗得沉沉, 容殊明还是没有来。
桌案上只摆了一支烛台, 上面烛火亮亮的, 罩在琉璃灯罩里头, 一阵风吹过,灯火未动,头顶的藤叶沙沙作响,往地上一看,却是灯火映着的藤叶的影子晃动着。
姜宝鸾蹙着眉,用手托住左边脸颊,另一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琉璃灯罩,脆脆响响的。
她从没怀疑过容殊明不会来,可是容殊明却一直没有来。
也有可能是她太心急,明明也没等多久吧。
到了戌时初,院门一动,姜宝鸾立刻察觉到,提起裙摆跑了过去。
院门在她面前打开,进来的人将她一扶,道:“小心,怎么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
姜宝鸾眼圈一热,面前站着的正是容殊明。
他比先前要消瘦许多,穿了一身藏青色便服,人看着却还精神。
姜宝鸾牵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又放开,说道:“你过来,我们去花架子下坐。”
待二人坐定,姜宝鸾把盛了茶汤的碧玉盏推到容殊明面前。
“有点凉了,要不要重新煎?”
容殊明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公主,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看着姜宝鸾的眼神还是和以往那样没有什么不同。
姜宝鸾却露了怯,话到嘴边,她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容殊明说。
说她那些懦弱又难以启齿的过往。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那日姜昀那般羞辱她,她也并没有很生气,却原来在在意的人面前,还是无地自容。
“本宫……我,我和谢珩,”她咬咬牙,“我们……”
容殊明不等她说完,却叹了一口气。
“你曾经做过他的妾侍,并且给他生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这次谢珩带在身边的那个,是不是?”
姜宝鸾呼吸一滞,呆呆地看着容殊明。
再难开口,她也想自己和容殊明说,但是他却已经知道了。
终归是她太懦弱,一味只知道逃避,以为有些事只要不说,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她也就能安稳过一辈子。
是她瞒了容殊明整整三年,到头来这件她想亲口对容殊明说的事,也永远不能亲口说了。
从始至终,她成了一个一个彻头彻尾欺瞒容殊明的骗子,怯懦而又虚伪卑劣。
慢慢地,她终于抬头看向容殊明,目光没有任何躲闪。
而容殊明的眼中,同样没有愤怒、质疑,只是和平时看她的样子一模一样。
仿佛这不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甚至没有多余的怜悯。
姜宝鸾的心一点一点静下来。
“是,你说的都是我想告诉你的。”她说。
容殊明思忖片刻后,才道:“我也想过是别人哄骗我,得了你的话,反而心里安定了。”
“是谁告诉你的?是谢珩是不是?”
她告诉谢珩她要亲口告诉容殊明才肯死心,谢珩便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果然怎甘心让她好过,怕是见了容殊明就忙不迭地揭了她的老底,要让她在容殊明面前无立足之地,更不知会添油加醋说些什么,定是要她难堪,容殊明也难堪的。
容殊明终于叹了口气:“是谁不重要,公主何必执着?”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宝鸾,”容殊明皱了皱眉,罕见地叫了她的名字,“说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是你不想提起的事,就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