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悻悻缩回手。
苗娘子道:“没事,没事。别怕吓着她,有夫人在,能哄好的。”
众人都笑了。
魏国夫人顺道讲起了先前朝烟遇险的事:“重阳那天,烟儿出门还遇见歹人了,哭了许久,也只有我到了才把她哄好。”
遇险之事,自然人人关怀,都问起事情始末。
西夏细作之事,不可在这里讲。魏国夫人便隐去此事,只说碰到歹徒强人,挟持了家里的护卫,幸而有过路人出手相助,护卫才得救。朝烟看到了那过路侠士与强人搏斗,吓得说不出话来。
朝烟与朝云都晓得,魏国夫人这么讲,是对事情原本有所遮掩的。遮掩去的那些话,便是有可能伤及朝烟名声的事。
而这里坐着说话的一众宫嫔,与皇后都走得近,不大会胡乱揣测传言,魏国夫人才放心把这些话说出来。
朝云不懂,但朝烟心里明白。
姨母这样说,接下来就要讲到许衷了。
果然,魏国夫人往下说着,许衷二字也冒了出来:“这人啊,原是在殿前司任过职的,因丁忧回家守孝,才不在殿前司了。一身好武艺,擒了好几个歹人,都送交开封府去了。”
娘子们赞:“幸好有他!幸好他又是有武功的!”
在宫里这般提起过许衷的名字,便是魏国夫人再给将来朝烟与许衷的事做打算了。
朝烟若是认定了许衷,真想嫁到许家去,将来这些内命妇们晓得了,也不会讶于身份之悬殊,想起还有这么桩恩情在,便好给两人婚事圆个说法。
自古救命之恩难报,结草衔环犹思不足。
第50章 草帖
崇庆公主的满月会不如福康公主那样盛大,但总也算是宫中盛会。
来得人多,说的话也杂。从东讲到西,又说起了官家表弟李璋的事。
一位娘子道:“说是与今年哪个新榜进士的胞妹定了亲了。”
朝烟拨拨自己的袖子,想着:幸而是与别人定下了,不然还要来纠缠我。
不过又转念一想,李璋当初那么勤恳地跑来,一次次说要娶她,此时不也是说娶别人就娶别人了吗?可见口头说说终也就是口头说说,实则是做不到的。
那么许衷呢?
他与她说的那些话,是口头说说,还是能做到的?
袖子上有小绣花,被她一点点拨出了线头,一扯,绣花便散了。
正好有一圈小毛线能揉在手里玩,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也不再听身边的娘子们、夫人们在说什么。
许衷会做到的。
她把揉成球的线团拉扯开,又成了一条软又褶的长线。
左边袖子的绣花扯下来了,看看右边袖子上的绣花,便越看越不得眼,她又费劲把那一朵也扯下来。
手里的线实在太多,玩着玩着就掉了,被朝云捡去。
“?”她拿着一条红线,眨巴眼睛看着姐姐。
朝烟笑道:“要玩便给你了。”
朝云点点头,把小红线缠在了自己指头上当作扳指。
等入宫之事毕了,又过去了三日,李诀得了休沐的闲,到了入芸阁,才和朝烟讲起了许衷来提亲的事。
他讲时小心翼翼,生怕女儿听了会不快。
毕竟女儿的心气他是知道的,连朝中武将也看不上的人,如何会同意嫁给一个市井商人呢?若非许衷对她有救命之恩,李诀压根都不会来说一下。
讲到最后,他还加一句:“放心,爹爹不会叫你受委屈的。等他下次来,一定回绝了他。”
哪里想得到,这傻女儿竟然忽而又哭起来,啜泣:“爹爹,可他救了我的命!他既然说要娶我……我又怎么好绝情推辞呢!”
李诀还以为女儿是久处书林,被那些书里报答救命恩情的话蒙了脑子,一时不知该驳斥,还是该慰藉。
朝烟泪珠子滚落,砸得他心里疼。
“若是,那日,多给你派几个人就好了,也不必欠他这样一个恩情!”李诀默默道。
尤其这许家可比李家富多了,寻常人家,李诀还能用银子做谢礼。但在许衷那里,银子哪里算东西呢?
许衷的富,几无人可比拟。
这样的巨商,怎的不与别的商户成亲,稳固自己家产,却偏偏瞧中了他视若珍宝的女儿。
朝烟还是坚持:“父亲,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许衷舍身救女儿之事,不仅仅我家人知道,如今姨母,与宫里诸位娘子也知道了。若是叫旁人知晓,我竟拒了自己恩公之亲事,便是要叫人耻笑我家毫无礼、义之道了……父亲,女儿不肖,不能为父亲分忧,可也不想让家里背负骂名。”
李诀皱眉。
魏国夫人知道此事不假,怎的女儿会说宫里的娘子们也知道了?
是谁说给宫里娘子们听的?烟儿又是怎么知道宫里娘子们知道的事呢?
此事大有说头。
短短几日之内,朝烟与朝云只进宫过一次,便是崇庆公主满月会。下人们在宫里是不会乱说话的,去的也就是姐妹两个,还有魏国夫人。
朝云从不多与人说话,那么把事情与娘子们说的,就只剩朝烟、魏国夫人了。二人之中,无论是谁说,都证明此事并不寻常。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
朝烟手里正搅着帕子。
这是女儿心里有事时常有的举动,他养大了朝烟,不会不知道。
朝烟心里的事是什么?
李诀隐隐地猜到了。
心里有所震动,可也不会显在面上。
“有德必报之,千金耻为轻……”他重复着朝烟所言,“烟儿,若要报恩,即便他叫爹爹去给他牵马,爹爹也情愿。只是爹爹实在不情愿你如此低嫁。你姨母也不会同意的。”
“姨母她同……”朝烟话说了一半,及时止住,叹一口气:“爹爹,他也不算太差,起码曾中过武举,也曾在官家跟前露过面。”
她把话说成这样,李诀心里已如明镜。
朝烟分明就是与许衷早就认识的!不知这遇到西夏细作之事,是不是有意安排。总之,朝烟要嫁给那许大官人,亦不仅仅是为报恩。
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事,这两人竟绕了这么一大圈,还要来诓骗他这个父亲。
不行,愈想愈气急。可不能在女儿面前冷脸,李诀匆匆说了声知道了,便起身走了。
朝烟还想送爹爹出去,可李诀走得太急,她只看见了爹爹宽厚的背。
小时候,她曾在那背上爬过。
而许衷再次带着媒人上门时,见到的李诀,便是个从头到尾板着脸的李中丞了。
媒人看着李中丞这样,便晓得此事成不了。奈何袖子里的银子分量十足,才厚着脸皮又说了一通。
李诀一直一言不发,直到媒人说得口里发干时,他才讲:“那就起个草帖子吧。”
媒人捧着茶盏,双眼都瞪大了。
许衷安坐在一边,嘴角却勾起来了。
“好!好!”媒人呆了一会儿,便转脸对许衷笑:“大官人,中丞发了话,大官人可要快去备好草帖子、细帖子,择良日送来呢!”
李诀幽幽道:“草帖子送来了再说。草贴都还没看呢,不必急着准备细帖子。”
“诶诶,是,是!”媒人满脸都笑出了褶子。
她做媒人多年,也是近些年才穿上的紫褙子。做官宦、宫院的媒人生意,虽说讲的都是权贵人家,但权贵人家结亲不简单,十件婚事里五件是说不成的,三件是说成了,一家又反悔的,还有一件是她要挨骂声的。能说成的婚事少之又少,能到下细帖子的已算是有缘了。
纵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这才几日,李中丞的口风便变了。
若是李中丞死了心认定不嫁女儿,这许大官人只是一个商人,怎的央得动李诀说出这么句“下草帖子”呢?
啊呀呀,这回挣得钱可要多了呢!
媒人怎么想怎么高兴。
待许衷与媒人出了门,李诀派罗江出去,再把许衷叫回李家来。
他单独在外堂见了他。
许衷看着李诀的脸色,猜也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不等李诀开口,他先作揖行礼。不是抱拳,因李诀是个文人。在文人面前,总要文气一些,也算讨他的好。
李诀直接问道:“你求娶我女儿,出于何心?”
许衷也爽快答道:“钟情之心。爱护之心。”
“但愿如此。”
李诀很想冷哼一声,终也忍住了。四书五经之中的涵养不叫他作出此举。
眼光一刻不离开这个胆敢觊觎他女儿的竖子。
生得是堂堂凛然,举手投足之间也无商人的市井气。又因练过武,身上有种淡然的侠气。偏偏说话还是文雅,叫人看不透这人。
他本以为世间男子,要么一文到底,要么一武到底。若是文人,少年时就是一身书墨气,等中了进士做了官,书墨气便淡下去,反倒多了躁与傲。而武人,便是蛮横,便是热血填膺兵不离手。
见了许衷,方知不是如此。
他是什么人?他不懂。
可他说的“钟情”“爱护”,却又那样恳切。
李诀想疑,却不疑。
而当两家过了草帖子,又下了序两家三代名讳、明各方服亲田产官职的细帖子后,这亲事总算才定了下来。
梁氏在佛堂里看着李家送来的细帖,觉得头脑都发晕。
看着李诀的名字在帖子上,后书一个“御史中丞”。又看生母一则,写的冯氏,后书“长安县君”,便是怎样爱自己儿子的梁氏,都觉得自己儿子实在是高攀。
此前儿子说起要去李家提亲,梁氏满口都是同意,也由许衷自己去操持主张。可怎的,这么快,这亲事说定也就定下来了呢?
似在梦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