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轻笑:“这里就你一个人。”
“你是什么人?”
“奉旨追捕他的人。”
“那…”朝云也打量着这个长卿,看着是个赳赳武夫,大概也是殿前司的班直吧。她总算放了点心,刚才绷紧的眉头松下来:“你追到他了。快把他带去复命吧。”
长卿一手抓住那半截筷子,将它拔了出来。
欻地一声,血喷出来,差点儿溅到朝云的衣裳。好在朝云躲了躲,才没让新衣沾上血污。
长卿瞟她一眼,见到她毫无畏惧。
这并不是一般小娘子会有的反应。就算是他,当初第一回 见到这般情形时,心里也是怕的。
他觉得朝云不怕,大抵也是因他并不了解她。若是朝烟在这里,一定看得出来,朝云握紧的匕首,便是她心惊的证据。
只是她性子使然,凡事都不想叫人看到自己的短处。故而自幼以来,吃药不喊苦,咽喉肿了不喊疼,被人拿刀逼到墙边了不哭喊,见到了半颗眼球和汩汩的血,也装作不怕。
唇在抖,她便佯作在深深吸气。
腿在软,她便靠着墙。
还要逞强说一句:“郎君好力气。”
她方才插筷子的时候可费尽了浑身气力,怎的这郎君□□时,就这般轻松呢。
只是她的目光紧紧落在郎君身上,不敢看地上的少年一眼。少年的眼窝里再也没有了眼珠子,只剩下玄黑的空洞,十分瘆人。
长卿站起来,擦去手上的血污,就站在原地。
朝云站得与他不远,足见他的面容与身量。他很高,至少比她高出不少。面上无须,声音清朗,不配他的大个子。可腰上之佩剑威武而雄气,像是个会打仗的人。
他不动,只是声音柔了下来,问朝云:“小娘子被这贼人惊吓了?”
朝云点点头。长卿这才看见朝云颈上一道浅浅血痕,该是被地上这个伤了的。
长卿走近两步,站到了朝云跟前,低头,用手指覆上她的颈。
朝云仰着头看他。
他的指腹微微粗砺,抹过她的伤痕,擦下一点儿血红。
“伤得不深,过个半日就好了。”长卿道。
朝云点点头。
“唔——”
一声突兀的哀鸣忽然响起,是地上那个少年又醒了。
朝云意外地看他。怎么醒得这么快!那他晕什么!?
长卿沉了目光,也看向他。
少年嘴里吐着几句破碎的西夏语,长卿凝眉听完。朝云看着他的模样,就知他听得懂了。
她问:“他说了什么?”
长卿如实道:“他说你是个狠辣的女人,竟敢弄瞎他的眼睛。”
朝云低了头,不去反驳。虽说这是这世上第一个说她狠辣的人,但她的确是伤害了他。
可长卿却用西夏语对他说:“闭嘴。”
少年不听,仍然咒骂着。长卿再次威胁:“再说一句,让你不仅少眼睛,还少舌头。”
少年叫嚣:“有种你就割。”
长卿轻蔑地笑了,向朝云招了招手:“匕首给我。”
于是,朝云在看了眼珠从眶里掉出来后,又看了舌头从嘴巴里掉下半截。
她默默退了一步,咽了口口水,不安地看着长卿拎着少年站起来。
到处都是血,只有朝云靠着的那墙角是干净的。长卿总算看到了她明显的惧意,沉声道:“那日在梧桐林见到小娘子自己探路,便知道你不同于寻常人。不想胆子这样大,看杀人也不怕?”
提起梧桐林的事,朝云忽而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回了句:“也是怕的。”
“是怕被杀,怕杀人,还是怕看到死人?”
朝云低着头:“都怕。”
是真心话。
长卿看了她一眼,拎着这西夏少年走到了窗边。
明明西夏少年看着分量也不轻,可长卿一只手举起他像是毫不费力。
他健硕的筋肉在衣裳下隐现,显然,他力气生猛极了。
当年李将军射箭入石,是不是就是这么大气力?
朝云看着愣愣的,一句“哎”刚在嘴边,少年已然被长卿从窗口丢下。
朝云扑上去看。少年从窗中飞了出去,摔在了地上,一滩血染红了街角,周遭的百姓们尖叫着躲开。
“这!”朝云错愕至极,目光在窗外与长卿之间来回跳转。
他在做什么!?朝云满肚子疑惑。又扒着窗户向下望去,看见那少年竟然匍匐着爬了起来。这楼虽不高,竟也没摔断他的腿。爬了一截,少年捂着眼睛站了起来,踉跄地走着,朝着一条小道走去。隐匿身姿之前,转过头,朝着窗户望了一眼。
朝云的眼睛睁得愈来愈大,不解地问:“你这是私放逃犯了吗?”
她真是不明白了。今日众多怪事,一件件堆起来,快要把她怪死了。
长卿擦着手,淡然地说:“你不是怕么。扔了,你就不怕了。”
“……”
“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三…我姓李,排行第三。”
“见过三娘子。”
李三娘。
有身份的人家。
姓李,排第三,这般年纪。
东京城里,只有一个。
长卿抱了个拳,只是他这个礼行得太晚。
朝云也回了他一个抱拳,问道:“郎君是?”
”三娘子叫我长卿便是了。“
“长卿?”朝云嚼了嚼这两个字,觉得好听。只是太秀气了点,不像他。
长卿却觉得朝云的抱拳礼有英气。
“三娘子受惊了,某送三娘子回府?”
“不必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州桥投西大街可不近,娘子走得回去?”
“……”朝云看着长卿,面上又带了戒心。她可并未自报家门,怎的他会知道她住在哪里?仅凭一句姓李行三,他就知道了她的家世么?
长卿又道:“或者,某叫人去给李中丞送个信,叫中丞来接小娘子回去?”
“……”
朝云嘴角抽了抽。
这人先是私放逃犯,如今又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号。这是要做什么?是他在威胁她,叫她不许乱说放走逃犯的事,因他已经知道她家住何方了吗?
毕竟这人放走西夏细作,说是因她害怕,她是不信的。若是担心她害怕,他大可把人拎走,回去交差不就行了。直接扔了下去,放任他逃走算是怎么回事?这样,还说是来追捕西夏细作的,叫她怎么相信?
朝云年纪不大,心智还是清楚的。
那么,他既然知道了她是当朝御史中丞的女儿,又为什么还敢这样说话?
长卿看出了朝云的心思,叹了口气。
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实有些话,觉得该说。
“赵元昊如此嚣张,官家一日日地忍下去,不肯派兵,迟早要惹出更大的祸事。”
他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心思。
朝云却听得讶异。
这句话,是她之前说过的!之前那回和姐姐、姜五娘一同来了长庆楼,知道了元昊使者对官家不敬之事,怒而言之。他怎的会知道的?
同时想起来的,还有那日的风雨,那日的窗子,和关窗时,见到的他。
他是透过窗子听得得!朝云回过神来。
长卿问:“这是谁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朝云看着他:“我说的。不想郎君竟有隔墙之耳。”
长卿笑了,用自己的玄衣,擦去匕首上的血。
锋利的刀光擦过布料,声音冷脆,如断丝缕。
“上回听小娘子所言,娘子不是盼着我大宋与元昊开战么?我放走那个细作,也是为了促使官家定定心。元昊反叛,此已无可争辩。然官家多有顾虑,迟迟不肯派兵弹压。放走个西夏细作,让官家知晓元昊之奸猾,知晓西夏势力已入我国都腹地,官家才能狠下心来。不然元昊那里,确要拖出是非了。”
朝云歪着头看他。
“娘子放心,那人已经重伤,身上也无刀兵,伤不了别人了,不过也轻易死不了。他活着,就是官家心头一根刺。刺得官家心痛了,这仗才能打起来。”
长卿说得诚恳,只是隐去了前事。如今的这少年重伤,是伤不了人了。可在他潜入长庆楼之前,已经杀了东京城三个无辜百姓。这状子告上去,告到开封府,报去官家那里,真真实实的死人,才是最刺痛官家的那刺。
在长卿原先的设想之中,这间的客人,便会是这西夏细作刺死的第四个无辜百姓。若是个朝官便更好,更能引起朝中轰动。可事情到这儿,却有了变数。
这雅间里的客人,没死。
不仅没死,推门见到的原来是她。
他见过她。
陌路人死了,他大抵不会太心疼。毕竟若是这仗不赶紧打起来,边关死的人会更多。可长卿心中想了想,若是推门见到地上躺着的,是断气了的这位小娘子,那他恐怕是要抱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