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编修圣上实录,朝堂每日都有新事,朝堂每日也有各式各样的奏章。要摘选必要的,理到实录里头去,不求事无巨细,但求个准字。
谁说了什么,封了谁什么,都是要记下来的。
这种事虽说辛苦,但做这些的人必然都是官家信赖之人。在新一榜的进士之中,只有他领的是编修实录一职。不仅是他性情质朴,合于此任之故,也在于他家世不显,除却李诀这个纯臣作丈人,别无其它世家大族的亲戚。
在编修实录之时,才不会有所偏颇。
朝云嫁来这么几十天里,按十日一休,郑平本该休沐过数次了。可他却是真勤勉,休沐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办公,公文抱回家里来,或是抱去同僚家去,该抄的抄,该理的理。
郑平手头正在整的,是入内副都知王守中得疾而终之事。王守中在入内内侍省效力几十年,是官家身边最最得用的内臣,不仅领了右骐骥使、象州防御使的官职,如今官家还又追封了武康节度使,谥号僖恭。
王守中去得突然,并不到寿终的年纪,是得了疾病而死的。官家信任并重用他多年,俄而逝去难免心酸,赐了守中亡妻养子一笔偌大的财富,又在京郊赏赐了宅院土地,供亡妻养老。
内臣娶妻一事本就遭文官非议,官家如此厚待,更让朝廷上的文臣们议论纷纷。谏院连上了数日的劄子,道官家如是赏赐,无异于鼓励内臣中官成家养子。若是出入宫禁的内臣也都能成家,朝野不就乱了套了。
朝廷的官员们对于本朝的内臣本就多有不满。
一来,本朝的内臣能与寻常男子一样娶得妻子,虽无法生育,却可养育义子。本该是孤臣的内官们纷纷有了家室,实在不伦不类。
二来,前省内臣不仅在东京有权柄,边有战事之时,这群宦官们居然还有领兵监军之职。沙场上率领军马冲锋之人,不仅要听圣上的军命,还要受阉人管辖,心中之愤懑早已堆满。
三来,前些日子官家才给两省的都知、副都知和押班们升了官阶,如今,高阶内臣们不仅俸禄领的比文武大臣多,便是妻子之诰命,与卒后之追封,也比一众大臣们更有荣光。
这几回事积攒在一块,文武百官们一并发作,请求官家收回成命,不必厚赏王守中遗孀。
官家于此事的心意坚决,无论百官如何计较,赐下去的封赏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该追封的官阶也是照样封出去。
只是有了此事之后,官家心里也有了计较。
自己宠信内臣并非一日两日了,官吏们早就断断续续有奏章递上来,要他不要赋予内臣过重的权力。他正在试探百官的底线,看他们究竟要到什么地步,才会无法忍耐,在朝堂上一齐上书。
此时,他大抵摸清了自己这群臣子们的心意。
看着他们站着一片,跪着一片,官家心里尽是无奈。
做个天子,便是要茕茕一身的。过于宠信谁,都会引来臣子的非议。
王守中卒后,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一职便有了空缺。
按资历而言,该是一陈姓内臣补副都知一职。
若无群臣上奏之事,官家本想把这一职授给内侍押班孙全彬。他是官家心中最合宜的人选,既有才干,又能分忧。
只是孙全彬到底还年轻,不满四十的年纪,做内侍押班已经有了僭越。几年之内一升再升,不仅朝臣会不满,恐怕知制诰会连晋封的告身都不肯写。
于是只好作罢,官家还是按常例封了陈姓内臣为副都知。
郑平看着这些日子以来的奏章抄录,不由得叹了口气。
朝云很是意外,因郑平并不是会一边做公文一边叹气的人。对于文质彬彬的君子而言,对着公文叹气,难道不算失礼?
朝云抬眼望过去,看到郑平不仅叹气,还皱着眉头。
她也是空管闲事,问了一句:“怎么了?”
郑平毫无隐瞒:“官家过宠内臣也……王副都知卒,官家进陈押班为入内副都知,本是常理。却不知为何,又给另一个内侍孙押班封了渭州兵马钤辖。朝纲混乱至此。”
朝云一下坐了起来,问他:“你这评点官家行事,算不算不忠不孝?”
“上有政误,群臣谏之,何来不忠之说?”郑平放下了笔,认真地看向朝云。
朝云驳斥道:“圣上封赏有功之臣,怎么就是政误了?”
“谁是有功之臣?”
“自然是那孙押班。此前元昊反叛,攻袭延州,若非孙押班监军去救,延州就落进元昊手里了。当时没怎么封赏,如今晋封另一个押班,顺势封他一封,何误之有?”
“是鄜州军救了延州,却不是监鄜州之人救的。况且内臣监兵本就不妥,不妥之人立的功,便是不妥之功,算不得数的。”
朝云被他的话气笑,呛他:“这不妥是来自于官家,你的意思,是说官家也是个做不得数的不妥之人?”
“我…我并非此意,只是说,内臣不该监兵。何况这孙全彬身份低微,也当不得此任。”
“身份低微?身份低微能有你低微?”朝云怒了起来,“你父兄都无出息,自己也还是个编修呢,说人家一个身兼两州都监的人身份低微?你又不知道他,凭什么说他?”
郑平被朝云骂了两句,本想长篇辩解,但也不忍心跟朝云互怼,只是弱弱地说一句:“他世代为阉人之后,我起码家世清白。”
“嗯?”
朝云皱着眉沉默了。
世代为阉人之后?
说得什么胡话,阉人哪里来的世代的后?
这郑平莫不是脑子坏了,开始乱讲话了?
郑平拿起了手中的一本册子,读出两句,说给朝云听:“孙全彬,本孙姓,为内臣石知颙之养孙,以石全彬名补入内小黄门。大中祥符八年入宫,天禧三年,知颙卒,复为孙姓。”
“他是内臣的养孙,非为清白出身,本就不堪重职的。”
朝云问道:“这是什么?”
“自入内内侍省调来的名录册子。因记实录要用。”
“……”
这是朝云第一次了解到孙全彬的过往。
这是件奇特的事,因这些过往,竟然是她的官人读给她听的。
朝云想,她该感激官人是个既信又爱她的人,才会把这些公文之事说给他自己的妻子听。可她又想,若是她嫁的不是这个官人,或许这些事,便可以是孙全彬亲口说给她听的。
大中祥符八年,还有十余年她才诞世,那时候,他已经入宫了。
算算年纪,他入宫时还并非幼童,竟是已经十岁有余。而他仅仅入宫四年,分明是根基未稳之时,其祖石知颙便卒了。
名录上未写他之师之父,大抵他入宫之后,哪怕唯一的养亲已死,也没有再认一个能提携自己的师父。一个人在入内内侍省中,从黄门的位置开始熬,竟然也能在不惑之前,从地到天,做上了内侍押班的位置。
须知本朝内侍押班职权之重,非常人所能担当。除却孙全彬,另几个押班无不已过了四十岁。
他是特别的那个。
第102章 大夫
门外的韩婆婆来敲门。
郑平和朝云都有些意外,因朝云早就立过规矩,书房是静默的地方,寻常时候不得来打搅。
郑平问道:“是谁?”
韩婆婆站在门外回话:“是奴婢。”
“婆婆,你有什么事?”
韩婆婆轻咳了声,禀告两人:“夫人请了位大夫过来,说要给娘子请个脉。”
在朝云面前,李家过来的下人们总是习惯于唤她作“姐儿”。
但有了旁人,“姐儿”的称谓便不大妥当了。书房里有郑平在,韩婆婆改口称为“娘子”。
郑平看向朝云,问道:“三娘,你身子不爽吗?”
朝云皱着眉,对着外头的韩婆婆说道:“叫大夫回去,我身子好得很。”
韩婆婆有些为难,推门进来,支支吾吾道:“娘子,这大夫是夫人请来的,说是…”
“说是什么?”
“是个妇科圣手。”
“……”
李朝云坐在院子里最大的厅堂之中,伸出一臂,大夫正给她搭着脉。
大夫是个女医师,年纪约莫六十来岁,发髻高簪,想来也是个东京城中有名的人物。
一脉搭完,大夫笑着站起来,对着朝云和郑平说道:“娘子身体康泰,又还年轻着,不必在子嗣之事上心急,该有时自然便有了。”
朝云不看大夫,只两眼看着郑平。
郑平面上难堪,心中对朝云生出一些愧意来。
大夫还以为是夫妻二人正眉目传情,又浅浅笑着,连方子都不曾配一个,躬了躬身便告辞出去了。
等到大夫走后,郑平才讪讪地说:“三娘,母亲大抵是心急了些吧。”
朝云丢给他一个白眼。
大夫说的什么“不必在子嗣之事上心急”,朝云能听懂,郑平自然也听得懂。大夫并不晓得郑家是谁请了她过来,总归是请她的人与她说了“我家娘子怀不上孩子”之类的话,才叫大夫误以为是朝云这新婚的娘子心急怀孩子。
韩婆婆说了,大夫是夫人杨氏叫她带来这边的。那么去请这么位大夫过来,肯定也是杨氏的意思。
是杨氏告诉大夫,有位娘子着急怀孩子。
杨氏这是在盯着朝云肚子的动静呢。
不知她是着急抱孙子,而是想借此打压打压朝云。
墙角蹲着的白草,气呼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
“姐儿才嫁过来多久呢,便是母猪,怀小崽子也没这么快的啊!”
被一旁的雁飞听到,狠狠地请她的额头吃了个栗子。
“看你还敢不敢胡说!”
白草自然不服:“本来就是。我家姐儿多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让他家的什么夫人来作践!”
本以为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谁是杨氏是个不收手的人。
第一回 请了女医师来给朝云诊脉,此后半个月里,竟是隔个三五天就又请不同的大夫过来。一次一次地送到院子里来。
朝云为了郑平的面子,前几次还勉强忍耐,让大夫好好诊完脉,再让韩婆婆送大夫出去。
到第五次,韩婆婆又尴尬地进来通禀,说是又有个大夫被夫人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