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衷撩起朝烟身上的厚被褥,躺在了朝烟身边,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呢喃:“放心。”
别的什么,无须告诉她。
当初决定娶朝烟时,他就想好了。朝烟未出阁的十几年始终都是个毫无心计的小姑娘,虽然爱玩爱闹,终究没有与人争缠过。她不知道内宅的阴私,也没体会过世间的疾苦,手段、心机,她统统没有。
如若她遇上什么麻烦,出嫁前,有她的父兄、尊长替她解决。出嫁后,有他来替她扛下。
这也是他娶她的底气。
如今是她的嫡亲妹妹遭人□□,焉有他不帮忙的道理?
只是隔日的袁大来报,说东京城里找不见郑迢的身影。大抵是已经逃出了东京。
许衷面色阴沉,知道已经晚了一步。
“告诉你认识的那些人,在京畿路,河北路,河东路,京东路,京西路,山西路,淮南路诸路,重金悬赏郑迢。还有一个曾经在郑家做车夫的杂役,叫做江四,一并去找他。”
袁大还是不多话,许衷吩咐了,他便点头去做。
在许家,总也都算无事发生。
直到朝云被朝烟带走的第七日,郑平才找上了门来。
朝烟并没有将带走妹妹的事告知爹爹和姨母,如今知道朝云在许家的,也只有许家和郑家两家。
朝烟估摸着,郑平是朝云的夫君,知道自己的妻子被姨姐带走,总是会找过来的。
当日和杨氏说好三天回去,朝烟本以为第四天,最多第五天,郑平就会上门来,不想等到了第七天,才等到门房的通传。
这几日的朝云一直待在院子里,亏得当日去接她时,顺道带上了话本子与朝云的一众抄本,才让朝云能够安定下来。不然整日吵嚷着要冲出去杀人,朝烟也觉得心疼又头疼。
第111章 分家
朝烟在正院的正厅见了郑平。
她没叫人去告知朝云,故而朝云自然也不知道郑平来了。
郑平坐在朝烟的下座,说话尽是拘谨。
倒是朝烟先开口:“郑编修今日休沐?”
郑平道:“啊,不,不,是告了假出来的。”
朝烟故意晾他,顾自己喝起了茶。
云儿这个夫婿,虽说是个儒雅的读书人,文辞也常常受到父亲夸赞,但在处世之一条上还是太过怯懦。
郑平一手把着茶盏,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满脸都写着“难以开口”四个字,明明是要接回自己的妻子,却总有种莫名的心虚感。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等朝烟的一口茶喝完,她又问:“不知你今日过来,是要做什么?”
朝云出的事,郑平一点儿都不知道。
朝烟自然没有告诉郑平的打算,毕竟那是妹妹的恶事,郑平若是知道了,妹妹的婚姻怕是会有麻烦的。可不知为何,朝烟却又有些生气郑平不晓得这事。郑平和朝云可是夫妻,本该患难与共的,结果妻子遭到了侮辱,丈夫却还半分未知。
一切的苦难,都叫妻子承受了。
朝烟看郑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冷声道:“郑编修若是来空坐着的,就请回你的翰林院去吧。”
郑平被砸茶杯的声响吓了一跳,如同被惊了的猫儿一般从座上弹了起来,笔直地站着,低着头,朝烟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
“许大娘子……”郑平总算开了口,“我是来接三娘走的。”
“三娘是你的妻子,你自然可以接走她。”朝烟总算不再冰冷,“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先坐。”
“不,不,姨姐,我站着就行。”
朝烟并不坚持,随他站着去,自己说道:“我妹妹与你的母亲、兄长不和,你该是知道的吧?”
“!”郑平猛然抬起头来,慌张地看着朝烟。家宅不和,这于读书人来说,可是件大损名声的事,也会折损朝云的名声。他不明白为什么朝烟会在此时提起,也不明白朝烟是从哪里知道了此事。
朝烟对着郑平摆起了长辈的谱。
“看你这副模样便该是知道的。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话直说,当初我妹妹嫁给你,那是实打实的下嫁。依照云儿的家世、样貌,要找一个比你好一万倍的人去嫁也大可以。说白了,你除了自己有个功名,别的什么都没有。云儿嫁到你家去,既是下嫁,就没有让她委屈的道理。”
“如今既然她与你母亲、兄长不和,也不该让她迁就。你要是想要接走她,便要答应一件我,此去告知你的父母兄长,你与朝云要同他们分居别住。不住在一个地方,府邸许衷会替你们置办。无论是分家,还是仅仅分居,这随你决定,只要不再和他们一同居住。”
郑平听得愣愣地。
姨姐说,让他去和父母亲提出分家?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若是分居,还如何孝顺父母,悌敬兄长……”
他摇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你要孝顺父母,悌敬兄长,这我知道。你自己可以孝悌,但实在不想我妹妹再受丁点委屈。若你做不到,便不用想着把我妹妹接走了。写下一纸和离书来,从此她不再是你李家人。”
朝烟这是激他的话,皇帝御赐的婚姻,哪里是和离书就能解的。
哪怕写了和离书,只要官家没答应,这两人永生永世都还得是夫妻。
她本意并不是要为难郑平,一来是想看看郑平为了朝云,到底能不能做出取舍;二来是想借此,给郑平摆一摆架子出来,让他知道,朝云身后还站着几大家子人呢。
郑平显然是难住了。
朝烟近乎于无理取闹的要求让他觉得不可置信。
他觉得,没有一个为人子、为人弟的人,会一口答应下这样的事。
分家是一件大事,往往只有子嗣众多的大家,才会异爨而食。郑家的儿郎只有他和他兄长两个,兄长是个终日不着家的人,近来已经一连几天没有看到过他。只有他一个孝敬在父母跟前,若是他要跟父母分家,那么何以伺候孝顺大人与母亲呢?
总不能为了三娘,抛下逐渐年迈的父亲母亲吧?
何况当初他的生母逝世,是母亲一力养大了他,把他视作己出,对外也称他是个嫡子。尽管母亲当然还是对亲生的兄长更偏心些,但他心中对于母亲还是一片感激的。
子生三年,然后免於父母之怀。《论语》之中孔圣人的教诲,他一刻都不敢忘怀。
朝云眼瞧着郑平又是同样的默然,对这个妹夫骤生了许多失望出来。
他并不关心李家的态度为何忽然变得强硬,没有追问朝云是否受了委屈,也不问朝云这几日在许家吃得怎样,过得怎样,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些儒人最爱讲的孝悌。
孔圣人讲究孝悌,那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这郑家的家,若是不分,连“齐”都做不到了,那还要死死抓着孝悌做什么?可恨的是,朝烟又没法告诉郑平,他死守的那个“悌”字身后,是他的兄长对于他和他的妻子怎样的□□。
她为朝云委屈,也为朝云后悔。
早知有今日,当初兴许就不该把妹妹嫁给这个人。
天下身有功名的儿郎不独他郑平一个,她就不信了,整个大宋还会找不出一个比郑平更有担当的三榜进士?只是这种悔恨来得太迟,已然无用。
郑平弱弱开口:“许大娘子,三娘的事,我会回去和母亲商量。若她能在这里住得惯,便…便再小住些时日吧。等出了正月,我再来接她……”
朝烟乜他:“分家的事?”
“此事……平,实难与父兄开口,也没办法答应许大娘子。”
朝烟是朝云的姐姐,郑平要叫她姨姐,她勉强算是郑平的尊长。
对于郑平来说,要违拗一位尊长的指示,当着尊长的面说“不行”,或是“平无法答应”,需要长久的酝酿与莫大的勇气。
他是个没办法当面拒绝他人的人,因为总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若是拒绝了别人,便会被别人完全漠视。
读书时,同窗借走了他珍藏的孤本而迟迟不还,他也拉不下脸去讨要。怕同窗会因此觉得他小家子气,从此再也不理睬他。
闻喜宴上,一众同样中了榜的同年们凑在一块儿喝酒、吟诗,或是诉说着自己寒窗的辛苦,或是对着将来的仕途大放厥词,畅言着步入官场后的抱负。唯独他坐在人群之中,谁说话他都只是点点头,自顾自喝着茶。明明不大能吃酒,可一旦有人给他倒酒,或是随便说了几句话,他却不敢不喝,只好皱着眉头吃了一杯又一杯。同年们调笑他像个小娘子般拘谨,把头上的簪花都插往他的发髻之中,他也不敢躲避。
生怕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厌怠,惹得他人不快了。
能对朝烟说出一句“没法答应”,已是他权衡之下的冒险之举。
说到最后,郑平都没有问一句,朝云到底为什么忽然离了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朝烟打量着他的眼神也是越来越冷,到最后,放下了茶盏,已然不想再看他。
“行,那你便先回去吧。云儿在我这里住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你也不必挂念了。”
朝烟道。
郑平躬身一拜,低着头告辞。
许衷从屏风后出来,上前握住了朝烟在发颤的手。
朝烟抬头看他,说道:“爹爹当年说,此子会钟爱朝云,原来是假的。”
许衷站在朝烟的身侧,也叹出一口气。
郑平心底究竟有几分对待朝云的爱,许衷和朝烟都看不懂。明明当初这个少年郎,在听到他有可能会与朝云成亲时,眼睛是那样的亮。
原来钟爱之情,是该深时会深,该浅时,便连一句“她怎么了”都问不出口的。
即使就算郑平问了,朝烟也不会告诉他。但朝烟多么希望,郑平可以问一问,哪怕只有一句。
朝云与朝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李家也不是会仗着权势欺人的人家。素来平和的一家人,忽然强硬地让郑家分家,郑平是个二甲进士,难道心里会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吗?
他当然有过怀疑。
只不过,那些猜测从他心里渐渐生起的一瞬,就会被他一一覆灭。他不会容许有违反他心中纲常伦理的东西,去破坏他自认为的那一派其乐融融。佯装不知道,装着装着,就会像确实没有这回事一样,悄然过去。
他还是那个孝子,还是那个尊敬兄长的好弟弟,还是那个不置通房妾室、也不流连声色之地的好夫君。将来,他也要做一个好父亲。
许衷对朝烟道:“你妹妹与他,本不该相配。”
他能做任何窈窕淑女的夫君,却做不了朝云的。
或者说,这世上任何人都能嫁给郑平,但李朝云不能。
她是个不把礼义教化放在眼中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无法与儒门一本本经书灌出来的文人们相合。
第112章 喜脉
正月过后,许家来了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