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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又刮了些时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日头却少见的微微犯了凉。
洛棠戴着帷帽,正在书斋与编撰先生聊新的话本,忽而听到旁边进来的客人议论:
“真的假的,崔大人那么大一个官儿,当朝就给扣了?”
“证据确凿,天子也要与庶民同罪啊!”
“这么想也是啊,江南的贪腐案,明明都抓住证据了,这半年来还未能将那群硕鼠连根拔起,没准就是有人在里面帮遮掩呢。”
洛棠一顿,立刻惊疑不定看向书斋掌柜,人群只有他们二人知道,崔绍也是玉山书斋背后的老板。
掌柜同样震惊,不过很快回过神,借口与那些闲聊的客人攀谈起来。
一问才知,这是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有人证呈上赃物清单,其中所有东西都在江南被查抄了出来,唯有一把玄铁铸得宝剑,正是崔绍往日佩戴过的。
崔绍立刻反驳他的佩剑是曾经的安宁侯世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安宁侯谢凤池所赠,可谢凤池因着守孝并未上朝,御史台只好先将人暂时扣下,再去安宁侯府问讯。
虽然结果还未出,听闻此事的百姓们仍是唏嘘不已。
洛棠却记得,崔绍的确有把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他正是用得那把剑斩断了大皇子拴在自己脚腕上的细金锁,谢凤池也亲口承认是他所赠的。
可这剑,竟成了弹劾崔绍的赃物……
“娘子还是先回府中等候消息吧。”掌柜见洛棠失了神,便走过来低声与她商议。
洛棠呼吸有些艰难。
她这才有些隐约预感,谢凤池前些日子所说,让她回去过过看她想过的日子,她会回来求他的,难道不是要直接针对自己,而是……针对崔绍!?
洛棠来不及想太多,匆忙应了掌柜,提腿便往外走。
来往莘莘学子还不知就里,有人喟叹崔大人不是那样的人,崔大人正直清廉,在大理寺中不知为多少人声张了正义,这次定当是受了奸人所害,不足为惧!
这些文人声声仗义,义愤填膺,又叫洛棠脚步一顿,生硬停驻在书斋外。
这里的书装帧简单轻便,所以卖的惠利,是崔绍特意为了寒门学子而准备的,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
他初次冒犯了自己,心中不安,第二次便直接诚恳道歉了。
还有这半年的相处,叫洛棠知道,他当真知礼守节,比谢凤池那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要真诚的多。
他是个好人,洛棠却猜测,谢凤池是十有八九不会正面替崔绍证明了。
她不得不想,这其中,有她的拖累。
但她狠了狠心,嗤笑谢凤池,凭何觉得,她会为了崔绍去求他?
她向来胆小怕事,依附男子自然只想与他们同甘,夫妻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还各自飞呢,罔提她同崔绍如今还什么都不是。
思及此处,洛棠又是一顿。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她同崔绍心意互通后,故意将话题勾到嫁娶之上,那时崔绍却极少有地沉默,过了很久才说让她等等,但定不会负她,只待此番事毕。
她本以为是如今自己身份未安置妥当,对方不便迎娶,心中还有些咯哒,如今想来,更有可能是崔绍早就知道他即将面对什么。
等此番事毕,盖因不想拖累她。
洛棠攥紧衣角,良心与私心在胸膛里互相撕扯,像两个在市井撒泼的小民安宁不得。
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深秋的高空。
罢了,既然崔绍早有打算,她又何必惊慌?
定了心神后,洛棠折回书屋,小声指挥了掌柜几句,若是近来有空,也可将书斋中的账目清点妥当,再不济,歇业整顿几日也好。
掌柜当即点头,崔绍与洛棠初识那日,他老人家没看清洛棠的脸,如今只真心实意将她当做真是崔绍的表妹,压着感激,轻声宽慰她:
“娘子放心,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书斋的事老奴也会打点好,您就安安心心等着他回来便是。”
洛棠鼻尖一酸,明明还没到什么地步,却给她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她定下心神后,直接回了府。
风暴来临前,最弱小的动物会跑得最快,她心中虽信崔绍有主意,却也不至于真就甘心在府中等着。
可她当真拮据,崔绍也两袖清风,搜刮了半日,也就才整理出她的十两润笔费而已,旁的头面都是便宜货,繁琐还值不了几个钱。
洛棠再次忍不住,想起那根被她遗落的、谢凤池送的玉钗。
可很快,这半年来贴身照顾她的丫鬟碧溪又给她送来百两银子——这是崔绍早前准备的,没有提前给她,也是担心万一没出事,叫她白担心。
可终究还是出了事。
“大人说了,若是他不能回府,也叫娘子莫要担心,继续写自己的本子,好好等他便可。”
丫鬟红着眼,陆续将崔绍的话告诉洛棠,其中更蕴含更深的意味——
若是他当真回不来,也请恕他信口开河了,未能圆满洛棠查明身世的愿望,还望她坚强珍重。
洛棠蓦地攥紧了包裹银子的布包,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百味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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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落了山,秋日的余晖不够温暖这座清冷的宅邸。
今夜,洛棠没等回宅邸的主人。
又过了几日,下人们终于从外面打探到消息,却是哭着回来说,
安宁侯拜见了圣上,道不知送剑一事!
洛棠几乎当场就要跌倒,幸好她身后就是座椅,没叫她太过失态。
谢凤池……
他竟真这么无情?
崔绍可是来过侯府,是他亲口承认的好友啊……
但不等洛棠多恍惚,禁军很快便来查抄府邸,因着崔绍是大理寺少卿,所以禁军多少给了几分薄面,也容洛棠颤抖地将所有的个人银钱都带上,才跌跌撞撞离了府。
丫鬟小厮们围在府门前哭得宛若崔绍死了似的,听得洛棠心烦意乱。
不是还没死吗,哭什么丧!
管家和碧溪一同前来,官家哑着嗓子问她,娘子可要同他们一道先去找个屋院歇脚,总不能真叫这么多人流落街头。
洛棠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崔绍不仅给自己留了后路,给这满院宅的下人也留了,可他毕竟是个清官,手中银两最多也只能给到这么多了,所以最后几十人也找不到多宽敞的院落,那屋主还要收定金。
眼见管家面色凝滞,洛棠只好将自己身上的银子匀了些出去。
左右这百来两在她看来,有同没有也无二样,不如现在先叫自己过得舒服些,也免得明日的吃食都没着落。
况且崔绍的人对她都很好,不像侯府里那些阳奉阴违的,崔绍选的人,就如他本身一般坦诚耿直。
到了夜里,洛棠不得不和碧溪挤在一个屋里。
碧溪睡在外间的小床上,洛棠躺在里间,睁着眼。
这段时间她一直精神紧绷着,如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好似等到了审判,洛棠才发觉自己再也没有别的盼头,撑着自己的那股子心气儿也就消了下去。
她顶着这黑漆漆的帐顶,不住地想,落到现如今田地,就好似是老天爷在嘲笑自己一年多来的算计是场空,下贱的人如何处心积虑想往上爬,最后都会重新落回泥地里。
可她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啊,她已经退让了许多,打算只守着崔绍过日子了,可就这临门一脚,都要生生被折断,她如何甘心?
她闭上眼,胸口不住地起伏。
作者有话说:
谈恋爱最重要的是什么?
崔绍:忠诚坦白
谢凤池:咬紧不放
洛棠(笑不出来):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五十三章
圣上紧盯的事, 除非真缺乏证据查不出,否则都是极快出结果的。
大理寺少卿府邸的查抄便如是如此。
除却搜到了那柄宝剑,又查出玉山书斋与崔绍的幕后关联,书斋被当做赃物, 当日就给封上了。
原本还觉得大理寺少卿廉洁清风的人也哑了嗓子, 虽说本朝没有明令禁止官员经商, 可坐到少卿位子上了,位高权重, 再开了间盈利的书屋,如同瓜田李下,叫人百口莫辩。
命崔绍查案原本最为合适, 此刻却成了砍向他自己的刀。
打算去找掌柜合计的管家摇摇欲坠地瘫坐到了椅子上, 洛棠坐在屋中听到碧溪忍着哭腔来报,天也如同塌了。
碧溪终是忍不住,泣不成声地骂道:“外头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混人们, 平日里没少得书斋的便利,这会儿都在外面说,说, 怪不得书斋里的书卖那么便宜,恐怕就是大人为了洗他的黑钱才开的!”
洛棠口舌发苦, 忍不住猜, 这其中又有几分谢凤池的手笔?
不怪她把谢凤池想的那么坏,他查出了自己与程四郎的事,那自然也知道自己写话本,都放在玉山书斋卖,
以谢凤池的本事和睚眦必报的性子, 崔绍出事, 牵连玉山书斋倒霉,必然有他的手笔吧?
他将崔绍所有的生路都堵死了,也是想将自己的所有后路都斩断。
若非那日谢凤池冷笑着轻贱戏弄自己,她都当真以为,这人是爱自己爱得疯魔,不择手段也要逼自己回去呢。
可他明明只是憎恶自己背叛了他,他只是在报复她与崔绍。
洛棠深吸了口气,纵使也惶恐地红了眼,却不想再这么坐以待毙了。
她戴好帷帽,没带任何人出了宅院,碧溪赶过来担忧地问她何时回来,她看了眼忙碌的宅院与目光真切的丫头,咬了咬牙,道,下午就回来。
她要去求人帮忙。
可万万没想到,循着记忆里的位置找到将军府,本该是最愿意替她反抗谢凤池的霍光,此刻却不在京中。
将军府的小厮待人倒也和善,面对这看不见面容的娘子,虽心中也有疑惑,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小将军带着清单去江南捉人了,几日前便出发了,娘子若要找我们小将军,还是再等等吧。”
说着还好奇地多看了这姿态婀娜的娘子一眼,心道奇了,他们家狗都嫌的小将军居然也有娘子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