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身上裹着厚实的氅衣,白色的毛领衬得她愈发冰肌玉骨,看起来气色也比从前好了些:“我知道大哥哥会来,就专门过来找你。”
她言毕看向高耸巍峨的摘星楼,眸中生出些隐忧,却又很快被掩去:“大哥哥,父亲和母亲还好吗?”
“外面冷,去屋里说,”傅琛边引着她进屋,“母亲前几日染了风寒,喝了几服药已经好了。父亲……父亲刚致仕,还有些不适应,在家里闲不住,好在阿沅把池儿送过来给他启蒙,倒也不整日烦躁了。”
这两年发生很多事,傅琛被调回京,傅修远致仕,池儿已经到了启蒙的年纪,傅琛也有了孩子。
傅瑶突然感受到了光阴的流逝,她有些遗憾地道:“我若在家就好了,两个小外甥一定特别喜欢我。”
傅琛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也就只能带着他们调皮捣蛋了,还不如不在家。”
傅瑶耸肩笑笑。
两人进了屋,傅琛将火盆挪到她旁边:“你在宫里也好,如今世道不太平,我都不敢让母亲和你嫂子单独出门。”
傅瑶看着傅琛紧锁的眉头,道:“我在宫里也听到了一些,大哥哥,如今外面到底是何光景?”
傅琛叹息一声:“饿殍遍地,流民遍野,怨声载道。而我朝重文轻武,积贫积弱,贪墨成风,又大兴土木……”
傅琛看向淳载帝所在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瑶没想到事态已经如此严重,刚想要开口就被傅琛打断:“我已联合十几名同僚,准备揭发贪墨官员,还受灾百姓一个公道。
瑶瑶,你在宫里顾好自己便好,朝堂之事还有我们这些人顶着——你也不要去和太子殿下说,他劝不了陛下,还会平白让你们生嫌隙。”
傅瑶点头:“我知道了,大哥哥。”
他们又说了会话,傅瑶正要起身离开时,傅琛突然叫住她:“瑶瑶,那秦王……”
傅瑶猛地僵住,这三年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她也不断麻痹自己,想要忘掉,可听到这两个字时,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整个人紧张起来。
那个人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还是活在某个地方?
傅琛观察着她的反应,试探着问:“你想知道吗?”
“不想。”傅瑶抬步往外走,逃一般地离开了。
傅琛无奈摇头,他这个妹妹还是放不下啊。
自从见过傅琛后,傅瑶就对朝堂之事多上了几分心,可身子实在太虚弱,不过一阵倒春寒,就又病倒了。
在她病倒这些日子里,活不下去的流民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堵在城门处,要进城讨说法。
淳载帝命人紧闭城门,又有傅琛及时上报,揭发盘剥赈灾粮的官员。淳载帝挑了十几个无足轻重的,绑了推到城门上给流民交代,又给足钱粮,派人遣他们还乡。
可真正的大蛀虫——王国舅还好端端站在朝堂上,将自己择了个干干净净。
傅琛虽心有不满,却也知此事需要徐徐图之,只能暂且按捺下,等着王国舅露出马脚。
流民被遣送后,朝中安定了十几日,河东又有流民揭竿而起,也要来上京讨个说法。
淳载帝将他们当做来讨债的乞丐,刚要命人打发了,那被遣送的两广流民不知又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竟去而复返,非要让罪魁祸首王国舅给他们死去的家人赔命。
淳载帝大怒,正要处置这群刁民,蜀地又开始叛乱,还有盘踞北方的许憎也开始挥师南下。
一时之间风雨飘摇,淳载帝忙得焦头烂额,命雷进带精兵镇压大靖铁骑,又下令镇守蜀地的将领立刻平乱。
就在左支右绌之时,朝臣上奏一本接一本,请求严惩王国舅,以平民愤。
淳载帝怒摔书案,最终也只是罚俸半年,又令王国舅闭门思过。群臣还要再上书,却被他训斥一通,全赶了出去。
雷进在河东抵抗许憎,原本战局僵持不下,谁知夤夜之时,竟有流民擅自打开城门,许憎反应迅速,趁势而入,几乎是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河东。
许憎来势凶猛,一路势如破竹,更有无知百姓相助,雷进退无可退,最终被诛杀于浦州。
京城再无屏障,许憎连夜行军,陈兵城下。
朝堂上,文武百官跪了一地,请求淳载帝迁都,淳载帝贪恋京城的繁华,不愿颠沛流离。可乱臣贼子已到城下,他也只能含泪迁都。
萧楷和傅琛请旨,前去城楼劝降,一则为迁都拖延时间,二则看事情可有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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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阑殿,傅瑶病了数日,今日刚有些精神就听到了迁都之事。
她当即就命衣子橖拿着玉牌前往傅家和昌平侯府,确保他们跟上圣驾,一同撤离。而后又匆匆洗漱出门,见宫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只觉阴冷至极。
萧楷匆匆过来,见她站在宫殿前,就脱了身上的披风给她披上:“瑶瑶,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等会你先跟着父皇离开,照顾好自己,不必担心我。”
傅瑶看到他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就抬手用衣袖帮他擦拭:“殿下要去哪,不一起吗?”
萧楷知道瞒也无用,就道:“我与你兄长要去城门劝降,不过你放心,倘若许憎执迷不悟,我们也不会一直劝,只是晚一些赶上来而已。”
傅瑶握住他的手:“那我在这里等殿下。”
“不行,瑶瑶。”萧楷看到站在远处,抱着孩子的徐春宜,就道,“我不在,你得替我照顾好他们,对吗?”
傅瑶只得点了头。
徐春宜见他们说完了话,这才抱着孩子过来,轻声道:“殿下,再抱抱泽儿吧,他从昨夜就一直闹着要爹爹。”
萧楷就把孩子抱过来掂了掂,逗得他哈哈大笑,而后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又还给徐春宜,安排道:“路上小心些,一定要跟紧父皇。”
“是,殿下。”
傅瑶和徐春宜目送他匆忙离开,又各自忙去了。
萧楷出了宫,傅琛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他手中牵着马,身后跟着十几名金吾卫:“殿下,街上混乱不堪,我们骑马走小道去城门。”
萧楷没有废话,直接上了马:“走!”
他们一路疾驰,刚靠近城门,就听到了刺耳的号角声。只有一门之隔,那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能穿透心脏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城楼,只见城门下整齐划一的大靖铁骑,那飘扬的黑色的军旗上面刺的依旧是“靖”,只是不见主帅许憎。
守城的将领名叫方化,他冲下面高喊:“主帅许憎,太子殿下在此,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整齐排列的铁骑不知听了什么命令,干净利落地向两侧让开,站成两排成恭迎状。
一匹覆甲的棕马从让开的道路中慢悠悠走出来,那张布满阴鸷的脸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萧楷和傅琛的呼吸都不由得紧了紧,方化不可置信道:“这,这是,秦……庶人萧靖钰?”
萧楷的手紧紧攥住城墙,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既是他,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傅琛由衷感慨:“他命可真大。”
当初伤成那样,不死也得残废,谁知不过短短三年,他就又杀了回来。
萧靖钰死死盯着萧楷,眸子像是淬了毒一样:“给我攻城,活捉太子,不准伤他身边那个书生。”
传令声一声接一声,进攻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装着撞木的冲车被推上前来。
“放箭!”方化高喊一声,又对傅琛和萧楷道:“殿下,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尽快离开,我等也能少些顾虑。”
萧楷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城破之后,本宫允许你们投降,不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方化单膝跪地:“谢殿□□恤。”
傅琛和萧楷匆匆下了城楼,正准备去追圣驾,谁知身后突然“嘭——”的一声。
刺鼻的火药味扑面而来,金吾卫反应迅速,立刻将他们扑倒在地。
身后的城门被炸开,气流裹挟着碎木砸上来,耳中嗡鸣不止,那一瞬间只能感受到心脏砰砰不停的跳动声。
“……”许雁秋看着炸开的城门:“你至于吗?之前攻了几个时辰的城门也不见你着急,这还没打就用火药。”
萧靖钰理都没理,直接驱马往城门而去。
方化剩下的那些人还不够铁骑玩的,三两下就被完全制服了。
萧靖钰踏过焦土,光明正大进了城,没受到一点阻拦。
金吾卫护在傅琛和萧楷面前,正欲护送他们离开,却听萧靖钰道:“都别动,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们的太子殿下。”
他说完一挥手,铁骑立刻将他们包围了。
萧靖钰道:“去告诉淳载帝,他儿子被我抓了,让太子妃来换人。”
傅琛怒了:“姓萧的,你又想做什么?!”
“安分点,”萧靖钰居高临下道:“你是瑶儿的兄长,我不想为难你。”
萧楷讥讽道:“瑶瑶不会回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是吗?我倒真希望她不会回来。”萧靖钰道,“来人,把人绑了,放一个出去报信。”
萧楷沉声道:“本宫看谁敢去报信!”
萧靖钰冷哼一声,直接驱马往皇宫走。
站在萧楷身后的一名金吾卫趁其不备,突然跑上前抢了一匹战马跑了。
临走前,圣上和皇后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太子殿下。此事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定夺,可若不将信带到,那便是他的失职了。
傅瑶正和徐春宜坐在马车里,泽儿不知为何,从上路起就哭个不停,怎么都哄不好。
直到方才,他实在哭累了,才躺在徐春宜怀里,嘬着手指头睡着了。
傅瑶掀起车帘,只见周遭草木青葱,前面是淳载帝的车驾,往后看去,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臣子和家眷。
就在这时,一匹战马飞奔而至,隔着数百步,马背上的金吾卫跳下来,冲淳载帝的车驾跑来:“陛下,不好了!”
傅瑶眉头微蹙,她放下帘子对徐春宜道:“我下去看看。”
徐春宜抱着熟睡的婴儿:“姐姐小心。”
“你哪也别去,看好泽儿。”傅瑶吩咐后下了马车。
淳载帝的车驾已经停下,那金吾卫就跪在车前禀报:“陛下,那许憎便是从前的秦王萧靖钰,他扣了太子殿下,要陛下拿太子妃去换。”
“什么?!”淳载帝掀开帘子,就见傅瑶正站在马车前。
她如今瘦得很,下巴尖尖的,脸上带着病容,那双眸子却又沉静至极。
傅瑶躬身行礼:“父皇,儿臣愿回京城,换殿下回来。”
“荒唐!”淳载帝一甩车帘,突然看到身旁探出头的万迦柔,就喝道,“你来凑什么热闹,进去!”
“是。”万迦柔老老实实坐回了马车。
皇后也下了马车从后面过来,她看了傅瑶一眼,这一眼冷冰冰的,还带着厌恶——她三年前就觉得不大对劲,奈何太后拦着不让查,如今才明白,这傅瑶和萧靖钰还真有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