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她没有回南桥市,而是定了去往雾河市的火车票,从省城到雾河市,大概需要三个多小时到达。
同宿舍的景萍也是雾河市的,她似乎是有些心事,和上个学期的状态一比差了很多,听说秦秋意要去雾河市后,和她一起订了火车票。
景萍来自雾河市的一个小村庄,家里条件不好,尽管省城大学发放了贫困生补助,她为了支持青梅竹马复课,把攒下来的大多数钱都寄给了他,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为了节省回家的路费,景萍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了趟家,其余的周六日假期都在打零工赚钱。
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景萍家里出了事,才来省城大学两三周的时间,她居然要跟着自己回雾河市。
不过,一路上景萍虽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并没有任何向她倾诉的欲望,所以秦秋意也就没有细问。
到了雾河市,秦秋意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去找江欧齐,景萍则坐公交车回县里面。
“江欧齐,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我样子,连画笔都拿不了,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薛朝连续三天到江家探仿江欧齐,赢得了江欧齐父母的信任后,背着他们关上画室的大门,开始肆无忌惮地辱骂坐在画架旁发呆的男人,恶意喷涌而出。
江欧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情恍惚地盯着薛朝不停开合的嘴巴,等听清楚他话里的内容后,眉头越皱越深。
薛朝见江欧齐骂不还口,侮辱的语句更是劈头盖脸地甩到他的脸上:“你说你画的哪幅画能比得上我的画,当初的全国青少年国画比赛你能拿冠军,不知道有多少参赛者不服气,都说你家私底下肯定是贿赂过评委了,所以才让你当了冠军。”
“还有画协那帮老不死的,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实在是不公平。”
似是想到了什么,薛朝愉悦地扬起唇角,“现在他们怕是快想不起来你是谁了,也对,在他们眼里,谁的价值高就捧着谁,如今不能画画的你恐怕还不如一堆垃圾有价值呢。”
江欧齐缓缓张口反驳:“你不要、胡说,画协的、老师们,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他的声音是久不开口的人独有的沙哑和迟滞,嗓子像被指甲刮到一样带着丝丝缕缕的干疼。
薛朝仿佛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扬着下巴大笑了两声,然后用手推开挡在江欧齐身前的空白画布,“你是不是画画画傻了?画协那帮老不死的什么样子,我肯定是比你清楚得多,要不然外界传言说你‘江郎才尽’那些话,你以后是谁最先传出来的?”
江欧齐听到“江郎才尽”四个字,敏感的神经直接被触动,他猛地打了个哆嗦,双手在情绪紧张时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通过这几天的了解,薛朝当然知道特发性震颤会在患者情绪激动、紧张、疲劳等情况下加重,他今天一刺激,江欧齐必然会狼狈不已,他越狼狈,薛朝自然越开心。
薛朝幸灾乐祸道:“别挣扎了,你就是个被画协利用完就扔的废物,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浪费粮食,我要是你,早就自杀了,何必活着丢人现眼呢。哈哈,你不仅是废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江欧齐从一年多前查出问题,一直闭门不出,薛朝结合江欧齐父母告诉他的细节,猜测江欧齐可能是心理上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像是抑郁症的前兆。
薛朝的目的,就是要在心理上彻底摧毁他,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江欧齐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杯扔向薛朝:“滚、你给我滚出去!”
看着他吃力和痛苦的模样,薛朝侧了侧身躲过杯子,皮笑肉不笑地说:“行,我先回去。”
薛朝走近江欧齐,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声音轻蔑:“不能画画的废物,明天再见。”
“你说谁是废物?”画室门口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惊得薛朝诧异地回了头。
江父江母跟在秦秋意的身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
薛朝的表面功夫做得十分到位,要不是今天江父江母听到、看到他在侮辱自家的儿子,恐怕一直会被蒙在鼓里。
最近江父江母的日化厂濒临破产,他们天天都在跑生意上的事,对于江欧齐的照顾也是分身乏术。
恰好自称是江欧齐好友的薛朝过来,他们知道儿子的心结在绘画上,所以对于同是画家的薛朝能过来开解儿子特别感激。
观察了三天后,江父江母见江欧齐的状态有些轻微的改善,便不再拒绝薛朝和江欧齐单独待在一起,他们则继续出去忙日化厂的事。
谁知薛朝竟然包藏祸心,背着他们欺□□骂他们的宝贝儿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要不是这个叫秦秋意的小姑娘找到他们,恐怕江欧齐过阵子就要被薛朝活活给逼死。
薛朝瞥见江父江母的脸色,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索性耸了耸肩,眼神染满恶意地回答道:“谁是废物,那不是一目了然吗?身为画家却得了那种古里古怪的病,将来怕是没有什么前途喽,还是等死比较现实。”
江母气得破口大骂:“你给我闭嘴,我儿子不是废物,像你这种两面派的小人才是最大的废物,你倒是能画画,可惜画出来的什么也不是,你这辈子永远是我儿子的手下败将!”
不得不说,江母骂的话句句直戳薛朝的肺管子,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薛朝气得面色发青,手抖的幅度几乎和生病的江欧齐有的一拼。
秦秋意面容清冷,抢在薛朝张嘴前说:“薛先生,你在明知道江欧齐先生有抑郁倾向的情况下辱骂刺激他,甚至教唆他自杀,按照刑法典的规定,你这属于故意杀人罪,是要判刑的。”
话到一半,她忽然停顿了一下,看到薛朝畏缩害怕的眼神,她补充道:“江叔叔江阿姨,咱们干脆报警吧,让公安把这个人面兽心的人抓起来。”
薛朝瞪大眼睛,眼底全是惊恐:“不、不、不,求求你们不要报警!我不想坐牢!”
江母走到江欧齐身边,轻轻环抱住他依旧在颤抖的身体,温柔且耐心地抚了抚他的后背。
片刻后,江欧齐终于慢慢恢复过来,望着薛朝的视线不由得挂上几分恼恨。
江父紧锁着眉头,他也恨薛朝的所作所为,可是公安抓人讲究证据,仅凭他们的几句话恐怕没那么容易给薛朝判刑。
再加上江欧齐的状态太差,去公安局做笔录的时候很多事情也说不清楚,反而心理问题可能会进一步加重……而且,万一薛朝以后报复他们,江欧齐怎么办?
和江父的顾虑重重相反,江母一边安慰江欧齐一边瞪着薛朝:“小秦同志说得对,咱们直接把他送进公安局去。”
秦秋意悄悄对她眨了眨眼,“好,我现在就出去找公安同志过来。”
薛朝见到江母和秦秋意的态度十分坚决,担心自己真的进局子吃牢饭,连忙拦住秦秋意:“小秦同志是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不要报警,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秦秋意烂漫一笑,颊侧的酒窝浅浅,“你要道歉的对象可不是我哦。”
薛朝一愣,连滚带爬地走到江欧齐面前,连连鞠了几躬。
“江欧齐,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不是废物,我才是废物,求求你原谅我吧。不要报警好不好?”他低声下气的态度简直要卑微到尘埃里,和刚才的趾高气昂形成鲜明的对比。
江欧齐觉得薛朝的行为太辣眼睛,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江母挡在江欧齐身前,防止薛朝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儿子的举动。
薛朝面对这对母子的反应,有些恐慌,生怕她们不接受他的道歉,不自觉地回头望向一旁的秦秋意,“小秦同志,你帮我求求情好不好?我不能进公安局的,画协对会内人员的政审十分严格,他们要是知道我进过公安局,绝对会把我除名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薛朝在听秦秋意说什么教唆杀人、故意杀人罪、公安等词汇时才彻底慌了手脚。
他好不容易才挤进画协,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把一辈子毁了。
秦秋意微微挑了挑眉,暗笑薛朝居然把把柄直接送到了她手上。
别看她刚才说得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她也没把握公安局会受理这个案子,最多就是口头批评教育。
江父也清楚这里面的情况,所以才一直没有吱声,江母是看懂了她的眼神,在和她一唱一和地诈薛朝。
“既然如此,”秦秋意捏了捏下巴,假装思考了片刻,尔后在薛朝期盼和乞求的目光中开口,“你不想进公安局,可以选择和江家人庭外调解,光口头道歉可不顶用,必须赔偿当事人至少800-1000块钱的精神损失费。”
听到精神损失费的钱数,薛朝倒吸了一口冷气:“800到1000块钱?会不会太多了?”
“嫌多?那你还是去监狱里待几年再说吧。”秦秋意眼睛弯弯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满脸的疏离和冷漠。
薛朝这次参加画展的几幅画才卖了不到1000块钱,一想到这几个月的努力全部白费,他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
没事过来招惹江欧齐干嘛?反正他也不可能再画画了,何必再来踩几脚呢,现在好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薛朝垮下肩膀,从兜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钱:“赔,我赔还不成吗?这是我这次画展赚得950块钱,今天刚从场馆负责人那里拿到的钱,还没来得及存银行,都给江欧齐够不够?”
江父江母打从心眼里不愿意接受这笔钱,想把薛朝送进局子里好好反省反省,可是他们也知道事情不可能按照他们的意愿来,于是向秦秋意点了点头。
秦秋意接过钱,找了个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数了起来,确认了两遍钱数正确后,起身把钱放进江母手里。
“行了,既然你赔了精神损失费,那就走吧。”
薛朝咬了咬牙:“不行,我把钱给了你们,万一你们翻脸了怎么办?你们得给我写一个收据或者那个什么庭外调解协议。”
秦秋意淡声道:“碰到钱的问题你倒是精明起来了,行,我给你写个庭外调解协议,到时候你和江叔叔江阿姨都签上字。”
话音刚落,一直处于被保护位置的江欧齐突然拿出两张白纸和一支钢笔钢笔递给秦秋意。
秦秋意怔楞一瞬,然后笑着接过江欧齐递来的纸和笔,坐到一张书桌前刷刷几笔写好协议书,然后重新誊抄了一份。
在写协议书的时候,秦秋意使了个心眼,把薛朝教唆杀人等信息放在主要位置,只要他签了字,未来这纸协议也能成为物证。
薛朝和江父江母分别签了字按了手印,两张协议双方各持一份。
薛朝拿到协议书后还想骂江家人几句解解气,被抄起笤帚的江父直接打了出去,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江母抢过江父手里的笤帚,把画室里刚才被江欧齐打碎的玻璃杯扫到一旁,免得不小心扎到谁的脚。
“小秦同志,谢谢你刚才帮忙,要不然我们还真拿薛朝那个泼皮无赖没有办法。”几人来到客厅,江母边倒茶边道谢。
秦秋意喝了一口茶,朝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江阿姨不用客气,换成别人肯定也会帮忙的,而且我也算是江欧齐先生的画迷,很高兴能帮到他。”
说着,对江母俏皮地眨了眨眼。
浓密卷翘的睫毛温顺地贴附在一对星眸上方,随着眨眼的动作如同蝶翅一般翩翩欲飞,坐在江母旁边的江欧齐不小心被秦秋意吸引,默默红了脸颊。
江母没注意到儿子的异常,热情地拉住秦秋意的手说:“有了这次的教训,估计那个薛朝再也不敢来欺负欧齐了。”
秦秋意点点头:“江阿姨,你们记得把那个协议收好,万一他以后再来,可以把协议当物证交到公安同志手上,起码能让薛朝进局子里面蹲上几个月。”
江母乐呵呵的:“好,还是小秦同志想得周到,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帮你洗点水果。”
桌子上除了几杯茶水,什么水果干果都没有,这样招待客人未免太过寒酸。
起身拦住热情的江母,秦秋意微微一笑:“江阿姨,不用麻烦了,其实这次我过来还有别的事。”
对上三双疑惑的眼睛,秦秋意直接说明来意。
“你就是前几天买下欧齐那幅画的买家?我说你的姓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呢。”江父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摩挲着杯体,腾然的热气几乎模糊了他面上的神情。
江母看了一眼江欧齐,又看了看江父,最后为难地说:“不是我们不帮忙,只是欧齐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我担心他没法像常人一样工作。”
特发性震颤,患者根本没法用手做一些诸如写字、画画、拿杯子筷子等精细动作,也就是说,江欧齐根本没法参加工作。
最开始江欧齐发现这种病的时候,江父江母不仅四处带着他看病治病,为了帮他转移注意力还带他一起去日化厂上班。
可是,江欧齐没有办法胜任任何一个职位,从日化厂回来后,他便总是把自己一个人锁在画室里,很少再出门。
前几天画展那边的负责人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江父去雾河市画协那边回的电话,同意卖画、拒绝参加工作。
因为江父知道,江欧齐的身体和心理状况,不允许他重新融入社会和工作中。
听到他们的对话,江欧齐的眼神黯了黯,然后悄悄垂下了脑袋。
是啊,薛朝说的没错,他现在就是个废物,一个没有半点用的废物。
秦秋意环视了一圈,将江家人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然后放下茶杯,把视线落在江欧齐的发旋上,“江欧齐先生,我觉得你父亲并不能完全代替你做决定,所以,我想问一句:你想不想重新开始?”
“即使不能画画,你还可以选择别的工作,没必要被困难打倒,整天自怨自艾的,除了只能让家人担心外,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听到秦秋意的话,江欧齐楞楞地抬起头,双手捏紧裤子:“我,我还能重新开始吗?”
这一年多的时候,他已经慢慢接受了不能再握画笔的事实,只是在情感上始终不能接受。
今天经过薛朝的事,江欧齐的心被硬生生地打开了一道口子:他不想成为薛朝嘴里的废物和懦夫。
不是不清楚父母的化工厂面临的困境和他们心力交瘁的模样,江欧齐只是选择闭上眼睛塞紧耳朵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同时也是选择了逃避现实、逃避责任。
秦秋意语气轻柔:“当然,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