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御书房里出来后,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茫茫一片。
随行的护卫问萧承渊:“王爷今夜还回么?”
宫里有专门皇子歇息的地方,萧承渊若是不回齐王府,也是有地方歇息的。
怀里的手炉早已凉透,萧承渊薄唇轻启:“回。”
一行人重新投入风雪里。
雪很大路也滑,原本半个多时辰的路程,这回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等萧承渊抵达含章院时,已是午夜。
她这几日形成了一个习惯,无论他回来得多晚,总会为他留上一盏灯。她不知道的是,她只是觉得他与常人不同,留一盏灯有助于他行动。
可这一豆灯火落在萧承渊眼里,原本冷透的身体突地注入了暖意。
裴时语第二天早上仍然没有见到萧承渊,他问正在对面整理炕床的春晓:“王爷昨夜有没有回来?”
春晓也没有与萧承渊照面,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望向裴时语:“被褥动被人动过,王爷肯定回来过了。”
裴时语恍然,原来昨夜他隐约听见的轻咳声不是错觉,他真的回来过。
不过她没有想到萧承渊会忙成这样,照这架势,应该是天不亮就出门了。
裴时语起身下床,梳洗完后独自用了早膳,早膳后得到一个好消息,余嬷嬷昨日下午回了一趟余家,余为同意去醉云楼当掌柜,还通过老夫人派来的丫鬟给裴时语递了拜帖,要来与裴时语商谈醉云楼重新开张的事宜。
余为经验丰富,更清楚背靠王府对余家而言是天大的幸事,对醉云楼的事自然格外上心。
裴时语心里想着,萧承渊既然已经拿到了封家人通敌的证据,他定然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恢复健康,也意味着储位之争很快会有结果。
到时她也可以离开了。
那醉云楼开业之事就得尽早,等醉云楼的生意步入正轨,她也好从容离开。
醉云楼的一切早已准备妥当,余掌柜建议不能不声不响地开业,要造势,裴时语听了他的建议,放弃了最近的那个吉日,挑了下一个,十一月初八,即十三天之后。
等两人商量得差不多了,裴时语让人叫来严玄,三人再合计了一遍,裴时语让严玄的余掌柜去醉云楼先去熟悉一番。严玄下午回来给裴时语复命时告诉她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今日早朝的时候,御史台最刚直不阿的管御史今日给皇上上折子了,请皇上下令重新调查二十年宁远侯通敌叛国一事。
裴时语一下子明白了,这应该是萧承渊近日日夜忙碌的原因,按理说朝堂上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快传到民间,萧承渊想要还宁远侯公道,自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其中定然有他在推波助澜。
在上了年纪的人的心里,当年的宁远侯可是战神一般的存在,是他们年轻时争相模仿的对象,很多人都想不通一心为国的大将军为何会去通敌叛国,可当时人证俱在,且宁远侯也认了,宁远侯的名字渐渐成了不能被提起的存在。
如今旧事重提,且有人在替宁远侯喊冤,众人原先的疑惑也从记忆中拎出来,当年那个骄阳般的男子果真被冤枉了?
一时间里,街头巷尾对此事议论纷纷,听说管御史还在殿前跪着,众人恨不得进宫去看个究竟,也想同管御史一起问问皇上,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当年结案那样快,其中当真有隐情?
已是深夜,皇上的身边罕见没有美人,在亮如白昼的御书房里,他不安地踱着步子,不时朝门口张望。
直到太监在外头恭恭敬敬地禀报:“启禀皇上,安国公来了。”
皇帝闻言眼前一亮,双脚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去:“快请。”
看到连夜赶来的心腹,皇帝示意安国公不必行礼,气咻咻地开口:“那个逆子要逼死朕。”
安国公虽是被皇帝禁足,但这并非皇帝的本意,他如今是来见皇帝,见到他的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慌不忙地回应皇帝:“您之前不是本就打算放任齐王与四皇子相争的么?眼见封家人招架不住,这于您而言不是大好的局面?”
皇帝觉得他这个心腹想事情过于简单,烦躁道:“朕初登帝位处处都得仰仗魏国公,才默许了魏国公打压姜思永,如今逆子旧事重提,且他利用御史喊冤,管益这人你也知道,认准了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如今还在勤政殿外跪着,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叫天下百姓如何看朕。”
安国公不得不提醒他:“已是人尽皆知了。”他顿了下,依旧气定神闲地:“此事未必是坏事,虽说此事是皇上默许的,可百姓不知,他们只会认为您是受了奸人蒙蔽。
毕竟您娶了姜家之女,还让她生的孩子封了王,如今更是对齐王格外器重。
您是皇帝,不会有人怀疑您,且没人能逼您承认。
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封家上下几百人的性命悬在您的手上,且宫里还有皇后和四皇子,魏国公不敢胡言。
您这回坚定地支持了齐王,既能给魏国公一党带来沉重打击,百姓也会感叹您身明察秋毫。”
皇帝看着安国公的脸,突然平静下来:“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朕倒是放心了。魏国公只手遮天,也是时候让他认清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了。”
皇帝突然想通了,朝堂上许久没有发生大事了,且就算有事也自由各部处理,他就是有点慌乱才会如此,绝对不会是因为心虚。既然这不是问题,皇帝想起另外一个问题:“别院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事后没有找到机会见过安国公。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些多,新来的美人对宫里不太熟悉,他压根抽不出空来处理这事,也没有机会问安国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安国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起此事,臣实在是冤枉,事情根本不是大理寺说的那样,不过是几个做错了事的丫环,大理寺这回的将手也伸得太长了些,竟然管起了臣的家务事。
至于那些尸体,完全是个巧合,至于为何这般巧合,实则是我们父子被别院的管事糊弄了,他上个月对一名女子用了强,女子大概有些病症,中途死了,管事于是顺手将丫鬟埋了。
皇上若是不信,臣愿意与凶手在殿前对峙。”
皇上看着安国公因气愤而涨红的脸,道:“我自然是相信你们父子,但你也得想办法让别的人相信。”
“皇上放心,臣会用事实证明我们父子二人的清白,也愿意请这朗朗乾坤作证。”
夜很深了,澹月堂内仍是灯火通明,不时有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如今正值关键时期,萧承渊精神抖擞,听一拨又一拨人的汇报。
“安国公连夜进了宫,与皇上密谈了一个时辰。”
“皇上接了管御史的折子,下令彻查宁远侯被诬之事。”
“大理寺的人将安国公府的别院整个翻了一遍,依旧没有英娘的女儿的尸体。还有刚刚传来一个消息,蓝衣人潜入了安国公府。”
第74章 都对上了
萧承渊搁下手中的狼毫,目光如炬:“确定那人不是秦守池?与画像中一模一样?”
沐长史清楚此案的细节,在听到大理寺少卿洛鹏的人来传消息时,反复确认了几遍,如实回答:“的确是画像中那人,但不是秦世子,此人既是国公府的暗卫之一,同时也是一位管事,他认罪了。”
“如今人在哪里?”
“人被抓获后洛大人连夜审问,那人承认一个月前他害了一名女子,且就地埋尸在国公府的别院,但不承认害了之前那些女子,咬定她们只是别院里犯了事被杖毙的丫鬟,别院里的其它下人都能证实他说的是真的。”
萧承渊不得不佩服秦守池的算计之深,他连替身都想好了,只是这样一来,案件的重点就被模糊了,原本的虐女埋尸案变成了国公府的家务事,他这个最大嫌疑人得以脱身,顶多被治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萧承渊开口:“将案情宣扬出去,那些女子总会有几个家人,只要能引起她们的家人的主意,国公府就算再想息事宁人,洛大人也能继续追查。”
沐长史没有立即答应,斟酌道:“可皇上那里怎么交待。”
“不用管他,”萧承渊眼中一片冰凉。
皇上为了国公府的名声让他将此事压下去,不许民间出现半点流言,可他若只是为了那个位置枉顾百姓的冤屈,与那个人又有何异。
再开口时,萧承渊的嗓音如这寒夜一般冰冷:“舅舅被诬一案已被允许彻查,此事有管御史牵头,就算是皇上想反悔都会于事无补,那里不需操心,你只需派人尽力配合洛大人即可,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沐长史颔首,萧承渊又问他:“庞炎这几日在做什么?”
沐长史其实有些想不通,庞炎是宁远军副将霍荣派来保护王爷的,原本是王爷的贴身护卫,可庞炎外出寻找神医回来之后,王爷却将他丢给了云老大去当暗卫,难道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待对上萧承渊那双冰冷的眼眸,沐长史收起了打探的心思,王爷若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自然会说的。他坦言道:“没有特别的,就是按云老大的命令跑跑腿。”
萧承渊颔首,“程宁如今在哪?”
程宁是霍将军的义子,前世这个时候,魏国公与戎国人设计陷害宁远军,虽然没有伤及宁远军的根基,却害了霍将军手下的两位得力干将,其中一位就是程宁。
程宁前世被魏国公的人陷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光明正大继续待在宁远军中,于是在暗地里替他做一些不便让人知晓的事。
比如他前世托了程宁护送裴时语去青州。
可据裴时语所说,程宁前世并没有出现,来取锦盒的是庞炎。
而庞炎本不该知晓锦盒的存在。
所以,能将锦盒的秘密告诉庞炎的只有程宁,前世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到底是谁主张夺取裴时语的性命。
如今庞炎在上京,程宁也来了,二人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方便他调查他们二人。
但他不好对程宁明言让他来上京的原因,于是在戎国人行动前给霍将军去了封信,信中提到戎国人贼心不死,霍将军果然警醒起来。因他拥有前世的记忆,清楚霍将军在这个当口能派出来的心腹就是程宁。为免得引起戎国人与封家人的警惕,他与霍将军商定,程宁在上京潜伏下来,先不与王府的人来往,双方只在暗中交换信息。
如今舅舅被诬一案的局势已经明朗,不用像之前那样小心谨慎。
沐长史回答:“听与程将军联系的人说,程将军带着他那位小兄弟如今在酒楼落脚。”
萧承渊颔首,酒楼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人员复杂不易引人注目,“回头将程宁的下落告诉庞炎。”
沐长史领命领命退出去,屋内陷入沉寂。
萧承渊凝眸看向墨迹已干的纸上代表蓝衣人的标识,他仍坚信秦守池才是此案的主导,他是不是蓝衣人到时自有说道,可以如今出现的蓝衣人不过是替罪羊,是秦守池的帮手。
事发之后,各个城门都有蓝衣人的画像,他不可能瞒着守城的军士出入,说明秦守池这个帮手这几日一直在城内。那日从裴时语那里得知房敏芬在珠宝街的所见,他后来派人问了英娘,并在英娘的女儿阿芸出现的地方调查了一番,阿芸极有可能在他们手上。前几日在别院里并没有发现阿芸的尸体,说明阿芸还有可能活着。
只要找到阿芸,许多事情会迎刃而解,但也不能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一点上,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夜幕一点一点揭开,东方露出鱼肚白,他看了眼漏刻,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还是决定去含章院。
最忙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且今日休沐,可以先回她那里歇上一个时辰,在她起床前再回来歇息。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回低估了连日累计的困意,并没有如他所料那般早早醒来。
这样导致的结果是,裴时语睡眼朦胧醒来后,下意识地探着身子朝拔步床对面炕床上看了一眼,见到萧承渊还在,顿时睡意全无。
萧承渊向来体谅她,担心她尴尬,从来都是在她起床前离开,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他生病了?
念头闪过,越想越觉得可能,上京最近降温了,他的身子本就比常人虚弱些,这样不分日夜忙碌着,的确有生病的可能。
裴时语穿戴完毕后来到萧承渊的身旁。
她居高临下打量萧承渊,却见他正安睡着,除了脸色比寻常男子苍白些,并不像生病的样子。可他睡觉时一向警醒,她这回都到他跟前了,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透着些不正常。
那他到底有没有生病?
需要请元大夫么?
若是没病却请了大夫过来,岂不是要闹笑话?
先确认下吧。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她冬日里生病回回都是先从发热开始的,既是明面上的夫妻,倒也没有必要那样扭捏,裴时语暗吸了口气,素手搭上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
她刚要收手,手腕上突然多出一只温热的手掌,下一刻对上他那双还带着迷茫的眼,裴时语心头直跳,原来他的警醒并没有消失,可这也太尴尬了。
裴时语感觉耳尖有些发烫,她樱红的唇动了动,正欲开口解释,却发现面前的茫然看了她几个呼吸之后重新阖上了双眼,握着他的手腕将手放在锦被上。
裴时语望着手腕上的这只手,眼里也浮出茫然,他这是什么意思?
待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裴时语恍然大悟,又不由得觉得好笑,原来他并没有醒,方才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他这样都还醒不来,想来近日的确累坏了。
裴时语小心翼翼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拔开之后,暗舒了一口气,再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室。
醉云楼重新开业在即,余掌柜来的那天和他约好了,要去醉云楼定下迎客的菜式。因为有前世的印象,她知道今日会放晴,所以特意选了今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