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忙应下了,然后将那太医送出了猫舍。
而后才回到屋内,询问看起来怏怏不乐的方啼霜道:双儿,你让什么吓着了?
不应该啊,她兀自嘀咕道,也没听人说你又让太后宫里的犬爷追了的消息难道是前几日,你误闯入大明宫的事?
婉儿压低了声音,然后附耳问他:你那日让圣人宫里的人给教训了?
方啼霜想了想,然后稍稍点了点猫脑袋。
在这猫舍里,婉儿是同他最亲近的,知道他似乎偶尔能听得懂几句人话,所以对他点头一事,也并不觉得奇怪。
你啊,婉儿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低声告诫他道,往后可千万别再往圣人宫里去了,谁都知道圣人不喜欢猫,你还傻巴巴地往他跟前凑。
方啼霜有点哀伤地喵了几声,听起来像是在叹气。
对了,方才秦太医说你近日胖了不少,我每日瞧着你,倒也没发觉,今日被他这么一提,才发现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近来抱着你,总觉得愈发沉了秦太医让你多动动,快随我去外头院里跑跳一番。
方啼霜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懒懒地窝在软和的软垫上,任凭婉儿如何催促,他都一动不肯动。
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胖成猪啦,婉儿恐吓他道,以后也没旁的小母猫看得上你
她话音刚落,便见窝在那儿懒懒散散的方啼霜忽然站了起来,她心里一喜,以为是方啼霜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不曾想他只是用前爪扒拉了几下那小软垫,把垫子往炭盆那边挪了挪,看来并非是想通了,只不过是想睡得更暖和些。
婉儿对他简直没话可说了,于是只好作罢。
自从变成猫后,方啼霜上半夜几乎都不怎么睡,到了白日里却很嗜睡,动不动就要打个盹。
不过夜里宫中人也少,倒是方便了他出去寻找曹四郎。
刚变成猫那会,方啼霜满心满脑都是那个又破又挤的家,还曾经试过偷偷溜出宫门,但这里是皇城,无论是哪道宫门,都有重兵把守,他每次都是还没靠近宫门,就被巡逻的卫兵给拦下了。
回家是暂时回不成了,所以方啼霜只得寄希望在找到曹四郎上。
这次出来,方啼霜其实并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往前的那么多日子里,他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可当他路过临近宫门的一处廊下家的时候,却见那其中一个小院里晒了一块帕子,今夜月光格外明朗,再加上他现在的夜视能力极强,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块帕子一角所绣的竹叶乃是阿姊的手工,正是他阿兄曹四郎从前贴身的那块
曹四郎一定就在里头!
方啼霜跳进院子里,只见那院内屋子外皆是门窗紧闭,用纸糊得严严实实,丝毫不透光,他就是夜视能力再好,也没法看清里头睡着的人。
一入夜,这外头的温度便更低了,尽管身上还披着厚实又蓬松的毛发,可一旦有寒风刮过,方啼霜还是感觉冷得不行。
他在院里绕来绕去走了好几圈,然后后腿一蹬,跳上了一口水缸顶部,紧接着一爪子抓破了这间屋子的窗户纸。
然而即便没了那层窗户纸,屋里头也是一片漆黑,方啼霜把一张猫脸贴近了那窗户,然后朝着里头喵喵叫了几声。
里头大通铺上有个睡眠浅的,直接便被方啼霜那几声猫叫惊醒来了,他揉着眼睛撑起身子,然后往窗户的位置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尿。
只见方啼霜那一对猫眼在夜里发着荧光,而那张猫脸又压在那方形格扇之上,乍一看甚是吓人。
娘啊,有妖怪,他惊慌失措地拍醒了身边的其他人,快起来,快起来!
于是他身边的宦官也被惊醒了大半,等看清了窗口的大妖怪,便笑话他道:你这驴粪蛋儿,哪来的妖怪?那不过是只野猫。
不对吧,哪来的野猫?又有人问。
就在此时,睡在通铺最左端的曹四郎却忽然披上衣服走出屋去。
鸣鹤,你上哪去?有人问他。
曹四郎冷声答道:小解。
紧接着他就踏入了院子里,与站在水缸顶上的方啼霜打了个照面,在看到那只通体雪白的猫儿的瞬间,曹四郎就认出它来了。
这就是当初那只将他们家霜儿害死的那只小畜生!
方啼霜从水缸顶上跳了下来,它的尾巴高高竖起,尾尖弯曲,摆出了一副亲近的姿态:喵呜~
阿兄,他用平时在家的语调唤他。
可曹四郎却立即抄起了墙角的扫把,简直是怒火攻心:这泼皮畜生,你还敢来?
你还我阿弟命来!他一边说道,一边抡起那扫帚往方啼霜身上打去。
方啼霜连忙躲开了,他急的不行,拼了命地想辩解,可口中除了发出破碎的猫叫,其余什么也不能。
但凡他能说出一句话,但凡
第八章 伤着了尾巴?我瞧瞧。
急火攻心的曹四郎只当这小狸奴是在挑衅,哪里又能读懂一只猫儿的眼里的委屈?
他只是愈发愤怒地抄起扫帚往方啼霜身上打去。
屋里头被吵醒的宦官们,此时也连忙披上衣裳,急忙忙从屋里跑出来拉住了曹四郎。
鸣鹤,你不要活了吗?那可是猫舍里的双儿主子,不是哪来的野猫,你要是将它打伤了,别说是你一人,便是连咱们也要受到牵连!
另一个和他同期进宫的小宦官忙拉住他的胳膊:鸣鹤,我知道你是为了你那个小弟,可人死不能复生,你难道还要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不成?
曹四郎依然目光不错地瞪着方啼霜,他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忽然流出了眼泪来。
方啼霜自从随母亲来长安投奔舅舅以来,从没见他这位四阿兄掉过眼泪,他就是摔破了脑袋,方啼霜也没见他吭过声。
他曾经觉得自己这位四阿兄,乃是家中最坚毅、最稳重的兄长,可他却好像忘记了,他也不过才比自己大了两岁。
放在寻常的富贵人家里,也才是个刚要开始读书识字的稚子顽童。
方啼霜怔楞地看着蓄在他下巴上的泪滴,一时失了神。
不料面前的曹四郎忽然挣脱了同伴的束缚,一扫帚抽上来,方啼霜没来得及躲开,尾巴尖上生生挨了一下。
他惨叫了一声,眼角竟也冒出了泪花。
方啼霜拼了命地想喊他阿兄,可落在曹四郎的耳朵里,却都成了难以入耳的猫叫声。
往后我见你一回,便打你一回被众人拉走的曹四郎还在不停地冲他喊。
方啼霜最后是被这里的两个小宦官送回猫舍的,睡眼惺忪的婉儿急急穿好衣服,赶出来接过方啼霜:这是怎么了?
两个小宦官同婉儿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婉儿低头问方啼霜:伤着了尾巴?我瞧瞧。
呀,这都肿了一块,婉儿检查完,忙打发两个小宦官去请太医院的秦太医,若是秦太医今日不当值,请其他太医过来也成。
说完婉儿便把方啼霜抱回了他自己那间屋子,然后将他放在了那小软垫上,语气里有几分责备:你说你大晚上不睡,去那地方做什么?
方啼霜一声不吭,脑袋低低的,竟还在哭。
婉儿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小狸奴落泪,以为他是疼极了,于是便道:谁让你偏又去招惹那人?之前你一不小心一脚把同他一道进宫的阿弟害死了,他能不恨你吗?
说完又心疼地给他吹了吹尾巴,没旁人在的时候,她也不再恭恭敬敬地对方啼霜说话,语气倒像是在教训弟弟似的。
我看你就是该,你这一闹,不仅挨了这一棍子,还害人家大晚上被拉去打了十个板子那么小的孩子,只怕要半月都下不来床了。
方啼霜恨死自己了,眼泪掉的愈发凶了。
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就非得好奇探头看那么一眼,又恨自己为何这般胆小、懦弱,他和阿兄本来可以一起在这宫里,像舅母说的那般相互照应,而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被阿兄认作是杀弟仇猫。
婉儿见状也不舍得再骂他了,伸手抚了抚了他的背脊:别哭啦,既然知道疼了,往后别再去招惹他便是。
因为方啼霜常常表现出异于常猫的聪明,所以婉儿不自觉地就把他当做小孩看待了,可仔细想想,他也不过是只小狸奴,又哪里能明事理,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呢?
方啼霜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在窝里辗转反侧到了天亮。
天亮没多久,就见婉儿捧来了两身新衣,尺寸很小,看起来像是给婴孩穿的。
她在方啼霜的身旁蹲下了,然后拿起其中一套衣裳抖了抖:方才司衣房送来了这一件鹅黄小披肩,还有一套正红袄子,配一顶老虎帽,这套看着喜庆极了,便留待到元日再给你穿。
你先试试这小披肩。婉儿说。
方啼霜被那漂亮的小披肩吸引去了目光,虽然在他看来,那更像是一个小围兜。
上头绣的刺绣精细非常,乃是两只栩栩如生的小白猫在百花丛中扑蝴蝶,但仔细一看,那其中一只小白猫脑袋顶上似乎还有一小丛金色。
婉儿见他一直盯着那刺绣图样看,于是便道:这上头的刺绣图样,乃是先帝的墨宝,这两身新衣裳也是他在世时给您订下的。
这其中还有一只小猫,便是你的同胞兄弟,和你长得真是像极了,但后来它不知怎么便夭折了,先圣人伤心不已,便给您赐了名,唤作双儿。
婉儿一边说着,一边给他围上了那件小披肩,这小披肩下头点着短短一圈金丝穗,衬得这小猫儿更贵气了。
咱们双儿可真好命,这宫里有谁能穿上有先帝亲绘图样的衣裳啊,婉儿语气里有些羡慕,下辈子我不如也做只狸奴好了,当猫儿可比人活着要舒坦。
方啼霜穿着那小披肩,在院子里闲逛了几圈,他已经很久没穿衣裳了,如今忽然套上一个小披肩,竟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
就在此时,猫舍外头忽然传来了陌生的人声。
婉儿迎了出去,然后朝着那衣着贵气的宫婢行了一礼,丹碧姑姑,您怎么来了?快往里边请。
方啼霜下意识竖起了耳朵,丹碧姑姑他是认识的,乃是云太妃宫里的一等宫女,上次他去云太妃那蹭吃蹭喝的时候,就是这位姐姐给他端来了鱼糕。
丹碧走进猫舍,在院里的石桌边坐下了:我是奉了太妃的旨意过来的。
婉儿给丹碧倒了一杯才沏好的茶水:不急说,姑姑先吃口茶。
丹碧喝了口茶润喉,这才又道:太妃昨日提起说,近日总不见双儿过来,甚是想念,于是今日便命人做了好些双儿爱吃的糕点饼干,又差我过来接双儿过去。
不远处的方啼霜才听见糕点饼干这四个字,便朝她们这儿跑了来,也不等婉儿招呼,他便腆着脸跳进了丹碧怀里。
咦,双儿这尾巴是怎么了?丹碧疑声问。
是昨夜让人打了,婉儿回答道,叫太医来瞧过了,说是不严重,今早一起来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丹碧又问:让谁打了?
婉儿于是简要地和她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说完她又对丹碧说:姑姑快些带双儿过去吧,别让云太妃等急了才是。
那我这便带双儿回去了。
方啼霜临出门时,婉儿又嘱咐了丹碧一句:姑姑,仔细双儿的尾巴,别让它玩闹太过了。
丹碧笑着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注意的。
方啼霜其实挺乐意往云太妃宫里去的,她那儿好吃的多,云太妃也很温柔,时不时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
但是云太妃住的那地方实在有些远,方啼霜有时候即便是贪吃,也总懒得过去,而且总去太妃那蹭饭,方啼霜觉得也不太好。
不过今日不一样,今日有人抱着他走,并且还是云太妃亲口要他过去的。
到了太妃宫里,倚坐在软塌上的太妃一见他,便温柔的笑了笑,然后打趣他道:哟,这是谁家的小猫呀,怎么这么漂亮?还穿上新衣裳了?
方啼霜从丹碧怀里跳下来,缓步走过去,在太妃垂下来的手心里蹭了蹭。
云太妃见方啼霜尾端缠了白纱,便询问道:本宫才刚听人说,双儿昨夜让一个小哥儿给打了?
丹碧忙应道:奴婢听那照顾双儿的婉儿姑娘说,打双儿主子的小宦官原姓曹,进宫后让杨公公改了个名,现如今叫鸣鹤,当初被双儿一脚踩没的那小童便是他小弟。
这也难怪了,云太妃说道,他也是可怜,要不是借着杨松源的光,何止只打他十板子?
说完她又抱起了方啼霜,嗔怪道:你呀,万事小心些,误害了他小弟已是造孽,何苦再去招惹那没了小弟的可怜孩子。
云太妃捧着方啼霜的面颊揉了揉,话音一顿,而后偏头问身侧的丹碧:唔鸣鹤这名字听来怪耳熟的。
回太妃,上回给咱们宫里送新鲜梅花来的就是他,您那时还夸他伶俐,要招他来咱们宫里伺候呢。
云太妃:对对
她微微叹了口气:可惜了,那孩子是杨松源的人,终究是要到太后宫里去的。
方啼霜听她们提起自己的阿兄,好容易才缓过来一些的情绪,顿时又低落了下来。
好在一个小宫婢很快便将小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的糕点饼干端了上来,想是才刚出炉不久,方啼霜将一块鱼糕咬进嘴里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上头还带着几分温热,和太妃的手心一般暖。
奴婢适才在路上听说,今日退朝后,圣人将咱们怀亲王留下来说话。
听这小宫婢说完,云太妃的眼角微微弯了弯,面上浮起了几分笑意:想来待会本宫的逸儿还要过来用饭吩咐下去,叫小厨房今日多备些好酒好菜。
是。那宫婢应声道。
云太妃的心情显然比方才还要更好些,她一边给方啼霜喂点心,一边逗他玩,转眼便给他喂了小半盘点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