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啼霜从半开的窗子中钻了进去。
他的阿兄此时因挨了板子,故而只能趴在床上,浑身上下唯有一张脸是侧着的,他双目紧闭,看来应该是还在睡着。
可他眉间起了褶,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嘴里还含糊咕哝着两个音节,方啼霜一开始没听清,直到靠近了几步才发现,他嘴里念的是霜儿。
方啼霜听清了,但却更想哭了。
可惜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生怕将阿兄吵醒了,他又气的要从床上跳下来打自己,这也还是其次,方啼霜更怕他为此又要挨顿板子。
想到这里,方啼霜都不敢轻易靠近他了,于是只好悄悄地看了他好几眼,然后把那一纸袋的糕点搁在了他床边的桌案上。
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动静。
方啼霜耳朵一动,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杨公公来了。
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像是要往这个屋子来的,方啼霜怕被人瞧见了,又要牵连曹四郎,于是便迅速躲在了一个小柜子后头。
很快,便听见有人从外头推开了门,那人的动作并不轻,像是刻意想把里头的人吵醒似的。
下一刻,床上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来,方啼霜听见曹四郎哑着嗓子,像是挣扎着要爬起身来,连开口说句话都费力:杨公公
你还伤着,杨松源上前虚扶了他一把,不必多礼今儿好些了吗?
曹四郎侧身倚着床头,病容憔悴,唇色苍白:已好多了,多谢公公庇佑。
一个小宦官忙搬了把椅子进来,讨好道:杨公公您请坐。
杨松源也没和他客气,坐下后才道:你出去罢,记得把门带上。
那小宦官很快便退出去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等门一合上,杨松源便笑了笑,你家尊长与我阿爷有故,我多照看你些也是应该的,你也不必和我多礼,私下里没外人的时候,唤我小杨兄便是。
不等曹四郎应答,他便又道:我原想这几日便将你调去太后宫中,不巧你这儿却出了这样的事儿,我满以为你稳重踏实,却不想你也会这样糊涂。
曹四郎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眼前这位诸般关照他的小杨兄,他抿了抿唇,几不可闻道:这事是我不对,可我那小弟,他才八岁进宫前阿娘百般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他的,可我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杨松源捧起他的脸,忽然凑得很近,等你爬到我今日的位置便会知道,其实有好几种法子让那小畜生悄没生息地死。
曹四郎眼眶微红,紧紧盯着他:公小杨兄,您能帮帮我吗?我只要它偿命,否则我寝食难安。
现在还不行,杨松源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宫里如今也不过只有云太妃宠它,那云太妃自然是不足为惧,只是
只是如今先帝才去不久,这小畜生若是无缘无故地暴毙了,陛下难免要受人指摘,若是一彻查下去,咱们很难摘干净你且放宽心,往后总会有机会的。
曹四郎略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嗯。
躲在箱子后头的方啼霜吓得毛都炸了起来,稍稍探头瞄了一眼,又觉得这位杨公公看他阿兄的眼神很不对劲。
就说个话而已,怎么还摸上脸了,而且至于还靠得这么近吗?
虽然家里的阿兄阿姊也时常这样摸他的脸,可他就是觉得这杨公公看着变扭极了,像是个不安好心的人牙子。
他阿兄怎么能和这样的人亲近?!
方啼霜心里又着急又害怕,怕的一是他阿兄什么都不知道,让这阴险的杨公公给害了,二是他们方才谈论的,要杀了自己的事。
而且听这杨松源的语气,似乎很不把云太妃放在眼里的样子,方啼霜忽然觉得自己得找个更厉害的靠山才行。
可杨公公是太后的人,比太后还厉害的靠山,还能有谁?
去找那厌猫的小皇帝撒娇打滚、求他庇佑吗?这也太天方夜谭了,方啼霜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回猫舍之后,他才刚进屋便撞上了气势汹汹的婉儿。
婉儿朝外头望了望,确定屋外头没有闲人之后,又将屋门给关上了。
才关上门,她便劈头盖脸地对方啼霜一通训斥:又上哪儿野去了,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雪,要是冻僵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可怎么办?
才刚从太妃那儿回来,我一扭头你又不见了现在好了,他们都出去寻你去了,我还得出去再寻他们回来。
喵呜喵呜~我错啦。
方啼霜讨好似地朝她喵了几声,他的情绪不太高,整只猫看起来都有些怏怏不乐的。
婉儿原本打了一堆腹稿要教训他,可一见他这样,便又舍不得再骂了:在外头受了委屈啦?干嘛又苦着张脸?
方啼霜喵了一声,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小窝里,背影看起来很是忧郁。
唉,他要是能变回人和阿兄解释清楚就好了
这样想着,方啼霜不知何时,竟然又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等到他被外头打更的人一嗓子喊醒的时候,竟已是子夜之交了。
方啼霜翻了个身,然后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正睡在冰冰凉凉的砖石地上,整个人冷得都在发抖。
不对啊,他身上的猫毛呢?怎么只有屁股还在猫窝里?
啊!皮肤摸起来是滑溜溜的!他下意识用四肢落地,爬着立了起来,随即他便发现这样太累了,于是便直立着站了起来。
等站起来之后,他的脑子瞬间便清醒了过来,他好像好像又变回人了!
第十一章 站住。
方啼霜很快又意识到了一点
他现在浑身上下几乎不着片缕,只有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鹅黄色的小披肩。
这个小披肩对于那只猫的身体来说是刚刚好的,但现如今这么挂在他的脖子上,什么也遮不住,未免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紧接着他又感觉自己脑袋顶上有些怪怪的,一摸脑袋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头顶上除了头发,竟然还多出了毛绒绒的两团东西,像是猫耳。
忽然之间,又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过了他的腿肚子,方啼霜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声来。
可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条雪白的猫尾巴!
如果只是赤身裸|体,大概率只会被人当成不要脸的变态,可多了这一对猫耳朵和一条猫尾巴,那可不是妖怪才会有的吗?
方啼霜心慌得要命,生怕有人突然推门踏入这间屋子。
婉儿有时候夜里起来,也会来这屋看看他要是不巧她今夜又来了,那到时候该如何解释?
关键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光着身子,等一会儿天亮了,总会有人要进来的。
那时候猫舍里的宫人们一定会团团围着赤身裸体的他救命!光是想想方啼霜都觉得想找个地洞先钻进去。
方啼霜努力调动思绪想了想,好容易才想到一个勉强可行的法子。
接着他拿起小猫窝里的小毯子,先把自己要命的部位裹住了。
随后他走到屋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他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一下外头的情况。
屋外此时夜色正浓,冷风中飘着小雪,墨色苍穹中的月色微明,院中连一个人影也不见,这倒让方啼霜略微松了口气。
就这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都吹的浑身只裹了一层薄绒小毯子蔽体的方啼霜冷的直打哆嗦。
方啼霜在屋里鼓足了勇气,这才打开门,而后轻手轻脚地冲了出去。
冬夜里,外头的纷纷落雪才刚转小,方啼霜此时被发跣足,整个人一边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一边轻车熟路地钻进了猫舍中内宦们住的院子里去。
好在他在这猫舍中住久了,连这里头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清清楚楚,于是很轻松地便猫进了内宦们的屋子中去。
屋里有几个内宦呼噜声打得山响,还时不时伴有磨牙声和几声含糊不清的梦话,方啼霜猫着身子,偷摸着抱走了他们搁在边上的其中一套宫装。
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换好之后,方啼霜又偷了一顶巧士帽,这帽子勉强能将他脑袋顶上那两只耳朵遮住,紧接着他又从地上那一排靴子中找了双勉强合脚的穿上。
可还不等他完全穿上,通铺上忽然又个浅眠的宦官微微掀了掀眼皮,低声咕哝了一句,似乎是在询问他是不是要去上茅房。
方啼霜吓得一动不敢动,就着那一刻穿鞋的动作定住了,一直到又听到屋里再响起了一道鼾声,这才继续把靴子穿上。
最后他偷了屋里的一盏小铜镜,悄悄然走出屋,在外头借着月光照了照自己的脸,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至少能看得出镜子里的还是他自己原先的那张脸,并没有长出猫眼睛、三瓣嘴之类的。
方啼霜松了口气。
直到此时略微放松下来,方啼霜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几乎都冻僵了,踩在地上都是麻乎乎的,好半晌才缓过来。
方啼霜有些迷茫地走出了院子,他原本日思夜想着要变回人,可如今真变回人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打算先去找曹四郎,趁此机会赶快和他解释清楚,让阿兄知道自己并没死。
方啼霜脚下一刻不停,略低着脑袋,急匆匆地往曹四郎的住处赶去。
因为怕撞见这皇城里头的宫人和贵人,未免惹出麻烦,方啼霜是挑了近路走的。
不料他才刚踏进芙蓉园里没几步,便在一颗含苞欲放的腊梅树后瞥见了一个人影,方啼霜着实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大半夜不睡觉,还杵在芙蓉园里看风景,当即便吓了一跳,转身便想跑。
他才刚刚侧过半边身子,便听前头那人冷声开口道:站住。
听清他声音的瞬间,方啼霜的脑海里忽然一空,连意识都跟着空白了片刻。
这人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像是裴野?
你是哪个宫的?这会儿裴野的声音已经很近了,像是就在他身侧。
方啼霜硬着头皮转过身,他垂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只能瞄见面前那人绣了水脚波浪的金色下摆就是那小皇帝无疑了。
为何不应声?裴野扫了他一眼,只见眼前这小宦官估摸着才长到他胸口,身上那件宫袍对他来说显然太过宽大了,下摆都被地上的积雪沾湿了。
活像是穿错了谁的衣裳。
方啼霜忙学着宫人们的样子,给面前的裴野行了一礼,可他却不敢做声。
第一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裴野的问题,第二则是因为自他变成人开始,还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他身上连猫耳朵和尾巴都在,谁知道一开口会不会是猫叫?
在皇帝问话的时候,对着他喵喵叫,那可不是大不敬之罪吗?
哑巴了吗?
方啼霜低垂着脑袋,慌乱地点了点头。
裴野眼微眯,显然半点也不信:真是哑巴?据孤所知,这宫里可不会让一个哑巴进宫来当差。
他都这么说了,方啼霜却依然低着头,一声也不肯吭,裴野忽然还有些佩服起他的胆识来了。
抬起头让孤看看。他又道。
方啼霜很听话地抬起了头,裴野仔细端详了片刻,这张脸看着很眼生。
柳眉杏眼,唇鼻小巧,肤色瓷白如雪,发色却深如乌木,人很瘦弱,但面颊上却长了两块微鼓的小奶膘。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只要瞧见过,必定就不会忘,裴野记性很好,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从不曾见过这张脸。
不过这宫里的宫人们多了去了,他也不可能个个都见过。
这小孩儿看起来岁数不大,应该是上一批才进宫的新人,之前裴野见过比他还大些的,忽然撞见自己,一时不知所措、不敢开口的也比比皆是,何况这看起来还稚气未脱的小儿呢?
罢了,你陪孤走走吧。
他这句话再次出乎了方啼霜的意料,可他不敢违逆,只能颔首,然后默默跟上。
入了夜,这芙蓉园里也冷清。
方啼霜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野身后,耳边忽然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还有冷风掠过树梢枝头的动静,以及那极其细微的、落雪沙沙声。
铺面而来的是裴野衣袍上的熏香,那主基调像是檀木焚烧后的气味,其间又夹杂着一点药香的微苦,又似含着那冷冽的松柏清香。
方啼霜从没在别人身上闻见过这样的香。
可能因为他是皇帝,方啼霜不由自主地想,所以连熏香都要是独一无二的。
裴野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样穿过一株又一株的腊梅树,在这雪夜中漫无目的地缓步走着。
直到裴野在一个小湖边停下了,方啼霜看见他忽然半蹲下去,从袖子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而后在湖水里点了点。
方啼霜很好奇,便也学着他的模样,挽起那宽大的袖子,用手指戳了戳那平静的水面。
就在这时候,裴野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方啼霜以为是自己又不小心犯规矩了,连忙把手收回了袖里,然后匆忙起身,摆出一副谢罪的姿态。
无妨,裴野脸上并没有怒意,有的只是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平静与冷淡,好学也是长处。
这小湖底下有温泉眼,所以即便到了寒冬,此处的湖水也不会结冰,裴野也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这一整个芙蓉园的景观,都是先帝亲自设计的。
朝臣官员当面批他耽于享乐,不事朝政,文人学生们私下里总叹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注】。裴野说到此处,忽然偏头看向方啼霜,你说呢?你觉得他是个好皇帝吗?
方啼霜并不知晓这些朝堂之事,只知道战乱让他阿爷一去不返,死在辽东战场上,连尸骨都没法回到故乡。
只知道母亲一个人带着他去长安投奔阿舅,路上风餐露宿,吃不饱,也穿不暖。
到了舅舅舅母家里也一样,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现在想起来也不过只有一个说不尽道不完的苦字。
方啼霜不想撒谎,也不会撒谎,于是便稍稍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