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走了。方啼霜沉声道,他这句话说的活像是要壮士断腕一般,可语气仍然稚幼,给人一种很不靠谱的感觉。
主子非得现在去吗?婉儿拉了拉他袖口,一脸担忧道,其实等天明了再去也不迟,奴婢到时再让泽欢把腰牌借您一用,也总比大半夜的以身涉险强。
方啼霜心里虽然已经害怕得不行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打开屋门:等天明就太迟了。
婉儿拗不过他,于是只好松了松手,轻声道:那您小心些,见到那些巡逻的内卫一定要远远避开,他们的眼睛都可尖了
方啼霜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猫舍之外空无一人,方啼霜缩着脑袋,自以为很隐蔽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空气中还带着雪的气息,靴子踩过地面会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方啼霜好一阵没直立行走了,他发现变成人之后的视角要比猫儿辽阔上许多。
但这大明宫里高墙林立,方啼霜一抬头,还是觉得自己特别渺小。
正当他以为一切顺利,将要接近大明宫偏门的时候,忽然便从檐瓦上飞下来两个人,一堵墙般挡在他面前。
什么人?禁夜之后宫内禁止宫人随意走动,你
一直低着脑袋的方啼霜忽然转身就跑,那两人旋即便快步追上:站住!
这两人皆是身长八尺的成年男子,而方啼霜身高不过才刚及两人腰腹处,就算是铆足了劲往前跑,也完全跑不过这两位武功高强的内卫。
不过须臾之间,这两名千牛卫便一人押住了方啼霜的一边臂膀,他们的气力太大,年幼的方啼霜毫无反抗能力,忍不住叫唤道:疼
两人并没有因为这小宦官看起来年幼,便手下留情。
内卫手上劲力未松,肃声呵问:你是在何处当守的内官?若是为主子办事,可有出入凭证?
另一人低眸看向他腰间,皱眉道:你腰牌呢?
方啼霜答不上来,于是只好继续装聋作哑。
押着他的两名千牛卫对视了一眼,原本这事简单得很,只需查清此人是否是大明宫内今日当值的宦官,再依犯事轻重,将人送去刑司领十板子或是罚俸几月。
可这小宦官身上连块宫牌也无,问他话也默不作声,人又看着面生
这押着方啼霜的其中一名千牛卫便是那晚皇帝遇刺后,将双儿送回猫舍的那位中郎将他在御前的时日不短,侍奉御前的宫人他几乎都能认得脸,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有在大明宫里看见过这号人物。
内卫心下起了疑,觉得这小宦官的身份恐怕不简单,他略一偏头,对同伴说:先将此人扣下,你忙去禀明圣人身边的戚公公,请圣人一个示下。
方啼霜心里乱糟糟的,战战兢兢地对身后扣押着他的千牛卫道:我没坏心肠,我是好人
身后的中郎将没理会他。
我真是好人,方啼霜还在试图挣扎,他哀声道,你别让人告诉圣人行吗?
中郎将铁面无私,但听着他稚嫩的声线与幼稚的言语,手中那纤细的胳膊像是一拽便能扯断,心里更加捉摸不透了。
这孩子要是心怀不轨的刺客恐怕连裴野的一根头发丝也碰不着。
难道是被人特意送进宫来混淆视线,骗他们这些人放松警惕的?
还没等这内卫想明白,那前去禀明戚掌事的同僚便回来了,进门便开口道:圣人让咱们把人带过去,他亲自来审问。
在扣押方啼霜前去主殿的路上,方才那内卫面上有些疑色,他低声对身侧的同僚道:圣人听说被捉的是个小宦官后,还问了我几句话。
什么话?
圣人问这小宦官模样如何、身量几何总之是有些古怪。
另一千牛卫听完一愣,悄悄瞧了瞧这小宦官藏在宽大衣领里的小脸,只是浮光掠影地看上一眼,那秀润天成的小巧五官、顾盼灵动的眼眸便不自觉地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双眼里含着的胆怯与茫然,让人无端生出了几分怜悯的心思。
圣人的心思,他沉声提醒,也是自省,不是你我能私自揣测的。
另一人略一颔首,也不再出声了。
两人沉默肃然地将方啼霜押入正堂,直至将人带到皇帝案前不远处,才把人按着跪下了。
裴野手上朱批未停,并没有要赏眼往下望的意思,而堂下的方啼霜则低眉敛目,心里早已慌作了一团。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但他还并不是很清楚死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阿爷一下就死了,只闻丧音,不见尸骸,阿娘和他都伤心极了;阿娘则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在吃药,用了很长时间和他告别,然后还是一下就死掉了,他也很伤心。
每每想到他们,方啼霜都会哭,所以他觉得,人死了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意味着疼痛与伤心。
可剩下的亲人们都已经为他的死伤心过一次了,现在他如果再死一回,还会有人为他伤心吗?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堂上的裴野终于停下了笔,冷目望下去,在瞧见堂下之人后,他却是一楞。
但那种怔楞只在他脸上停留了半刻,几乎是转瞬即逝,很让人疑心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方啼霜身边侍立着的千牛卫躬身开口:禀陛下,便是此人夜半三更鬼鬼祟祟地在大明宫中乱走,问话不答应,腰间也未坠宫牌,很是可疑。
抬起头来。裴野冷声道。
骤然听见他的声音,方啼霜心里猛地一紧,那种被猛禽死死盯住的不适感又浮上来了,他咬了咬牙,然后怯懦地抬起了头。
他只抬了头,却并未抬眼,但那张脸太过出众,裴野又记性太好,连他眼头旁有一颗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地上这人毋庸置疑,正是那日他在芙蓉园中碰见的那位小宦官,此人的出现,让他十分好奇。
他是这皇城的主人,也是这天下的主子,可哪怕他能生杀予夺、只手遮天,却也查不到这人的身份底细。
这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裴野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道:误会一场,他是孤的人,想来是他年纪小不知事,夜里贪玩想出去逛逛你说是吗,小奴?
方啼霜的眼睫颤了颤,心里闪过了几分迷茫,但他实在很不想死,于是便顺着他的话,胆怯地点了点头。
内卫隶属于皇帝,只听裴野一人的话,当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即便心有疑虑,也不会开口过问,他们只听命令,不问因果。
是卑职冒犯了,那两名内卫立刻摆出了一副谢罪的姿态,请陛下降罪。
无妨,你们也只是秉公行事,裴野淡淡道,要怪只能怪这小奴粗心大意,不知轻重,怨不得你们。
他顿了顿,又道:今夜辛苦二位了,先退下吧。
裴野不爱笑,瞧人的目光也总是淡淡的,让人总有些疑心他没有七情六欲似的,但只要他多说几句话,多给一些目光,那一人、或是那一群人,必然会感激涕零,受宠若惊。
那两名内卫也皆是如此,但感念之余,那中郎将还是不太放心,他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卑职还有一事
说。
依照规矩,即便此人有您作保,但犯了夜禁是真,年前又逢陛下遇刺一事,所以此人按例是要搜一搜身的,方才卑职在等圣人示下,不敢妄自决断,圣人
嗯,裴野面色未变,规矩不能作废。
跪在地上的方啼霜一听要搜身,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了,要是一搜身,那他异于常人的猫耳朵和尾巴不就要暴露了吗?
他可不想被人当做是妖怪关起来啊!
第二十章 怎么?又哑巴了?
可方啼霜此时挣扎不得,也不敢挣扎。
堂上盯着他看的那位既不是明府县令、也不是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郎,那可是凌驾于这些高官权重之上的,全天下人的主子!
那两名千牛卫搜得相当仔细,虽然眼前这小宦官生得纯良无害,但万一身上私藏了什么利刃刀器一旦上头降罪下来,不仅他们俩头上这顶乌纱帽要不保,还要活受那三千里流刑之苦。
方啼霜害怕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心里暗自祈祷着那搜身的内卫可千万别发现自己屁股后和头顶上的异人之物。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中郎将在搜查到他下半身的衣袍时,手上稍稍一顿,他明显感觉到那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冒犯了。那内卫低声道,而后猛地掀开了方啼霜的衣裳下摆
方啼霜心里一紧,连呼吸都是一滞,差点叫出声来:!
可两人垂目一看,他衣袍里头除了一条单薄的白色底裤,竟什么也没有。
那掀开他下裳的中郎将面上闪过几分异色,下意识抬眸觑了堂上的皇帝一眼,只见裴野竟一直都在颇有兴致地盯着他们这里看。
那中郎将顿时觉得耳廓面颊都烧开了似的,他今岁才及弱冠,家中家教甚严,也是今岁才给他订下了一门婚事,长这么大以来除了娘亲,便是连个姑娘的手指头都没碰过的。
这小宦官虽然不算是女人,但毕竟也算不得是男人,又因他生的过于清俊,只怕连好些姑娘家都不能及,这底裤内衣又属私密之物
他这番怀疑之举,实是误判,可他心里总疑心皇帝会觉得他轻薄,像是有心要吃人家的豆腐。
圣人,卑职
他这一紧张之下,竟连方啼霜头顶上戴着的巧士冠都一时忘了搜了。
裴野知晓他这人性子,于是便淡笑打趣道:怎么?将军被美色迷了心窍了?
那中郎将连忙扑通跪下了:卑职并无此心,只是方才一时失察,以为他衣袍下有异物。
将军秉公办事,孤很清楚,裴野面上并无怒意,方才颇为玩味的浅笑已然淡去了,快请起,方才言语不过是说趣,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他们君臣二人一来二去的,眼下还跪在地上受苦的只有可怜的方啼霜一人。
方啼霜方才情急之下,竟然硬是憋着一口气把那长尾巴收了回去,连他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原来这玩意是可以收回去的吗?
他趁着这些人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于是努力把劲力都憋到了脑袋上,只可惜他都把一张脸憋红了,也没能成功把那对耳朵收回去他还是能感觉到那双猫耳朵的存在。
另一旁的中郎将这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今日自己不但多得了皇帝几句话,甚至还收获了他一句打趣,这就已经很有亲近的意味了。
他顿时便觉得热血当头,那大而无当的忠心冲的他几乎有些六神无主。
禀圣人,此人已搜查完毕,卑职这便先告退了。他低头躬身作辞,面上喜悦的不动声色。
等两名内卫退去,裴野紧接着略一偏头:椿烨,你也退下吧。
戚椿烨从不过问缘由,只躬身作应,然后静默地退去了殿外候着。
正堂内很快便只剩下了裴野与方啼霜两人。
方啼霜直觉这气氛比方才更要难捱了,他心慌意乱地跪在堂下,连眼皮子都发着烫。
你叫什么名?他听见座上的裴野淡声问,这回要是再装聋作哑,那可就没意思了。
方啼霜虽然年幼,但也知道今夜是这座上的人搭救了自己,但至于他为何要拉他这一把,他是全然想不通的。
阿娘教他要知恩图报,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晾着这位恩人不应声了。
于是方啼霜稍稍抬起头,只是依然别着目光,怯生生地应答道:我叫啼霜方啼霜。
月落乌啼霜满天,皇帝轻声道,家中有长辈是读书人?
阿爷与阿娘都略读过些书,方啼霜老实应道,我奴婢的名儿是阿爷取的。
方啼霜不太明白裴野为何要用这样的语气和他唠家常,他还以为裴野至少会劈头盖脸地对他一顿审问呢。
起来吧,裴野的态度就像是对待身边的亲近的宫人似的,到孤这里来。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从那砖石地上爬了起来,他的腿脚跪得有些麻了,因此走起路来有些变扭,只得缓步慢行地走到皇帝的桌案边上。
他也不敢离裴野太近,所以只是站在桌角边上,怯懦地低着脑袋。
座上的裴野再度执笔,而后他徐徐然偏头,看向了手边不远处的砚台,里头的墨汁已然快干透了,他不发一言,只是淡淡瞧着。
方啼霜就站在那砚台边上,自然也看见了,他心念微动,有些摸不透裴野的意思。
这儿除了他,便再没有旁的宫人可使了,裴野总不会自己动手研磨,所以这是要使唤他的意思吗?
方啼霜心思浅,想事情自然也思虑得慢,眼下他也来不及多想了,他总觉得自己再多耽搁一会儿,这座上之人便要不高兴了。
于是他便伸手拾起了砚台边上的一枚墨块那看起来已不是他白日里用的那块了,然后他认真地往砚台中添了一些水,可惜动作实在不太娴熟,手腕一抖,水便倒多了。
方啼霜偷偷觑了裴野一眼,见他没有要发怒的意思,便硬着头皮装没事人,继续开始着手磨墨。
旁侧座上的裴野这才收回了目光。
方啼霜心里畏惧他,又暗自有些不太高兴地想,他们这些被伺候惯的贵人真真个个都是矫情脾性,要什么想什么全指着旁人自己察言观色,就好像开口多说半句话便会折了他的寿似的。
而且他白日里当值猫奉笔时要在御前研墨便算了,怎么到半夜了也还是没放过他
虽然说来也是他自找的。
方啼霜好容易研好了墨,学着宫人们的样子略一躬身道:圣人请用。
那道声音有些奶气,是很稚幼的童声,听他用这种天真的语调说这样规矩的话,总让人感觉有些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