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啼霜耸着脖子,立刻认命地闭上了眼,然后提醒皇帝道:好了,你可以打了。
裴野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那张脸,手上却一动也不动,方啼霜原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皇帝这么磨了他片刻,他的耳畔便只剩下那夜风略过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听见那夜风中夹杂着遥远的蛙声,以及树梢上摇曳着的点星的蝉鸣,方啼霜就这样慢慢的,忽然听见了来自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
我好啦。方啼霜又提醒了他一遍。
裴野将那时间拉得越长,他心里就越害怕,总疑心这小皇帝是不是在蓄力,然后再一拳打死自己。
方啼霜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又补了一句:你要打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我害怕
裴野依然没吭声。
方啼霜闭着眼,几乎听不见一星半点的、属于面前之人的声音。
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害怕的情绪已然是笼罩过了头顶,这外头的月光虽然明亮,可到底不及白日里,更何况眼下他耳边连一点属于人的动静也没有
方啼霜突然睁开了半只眼睛,也就在此时,他忽的瞧面前人的拳头往他这儿砸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便往后一挪。
直等那一拳落在他身上了,方啼霜才发现,裴野那一下不过是一个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的玩笑,最后只是很轻地在他胸膛上贴了一下,这便算完了。
方啼霜怔楞了片刻,面上缓缓地转悲为喜,又忍不住发自内心地感慨道:陛下,您可真是个好人。
陛下没理他。
挨过了这一下,方啼霜心头的害怕情绪退下去不少,紧接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撑着手跳下了那条躺椅。
而后他蹲下身去,凝神去看他掉下来的那颗很完整的小乳牙。
他像是犯起了愁,苦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椅上枕着隐囊的裴野忽而有些口干,可这儿并没有趁手的奴才可使,于是他只好把目光再度挪到了方啼霜身上:方啼霜,过来给孤倒杯茶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突然想起这只茶壶方才被那小奴整个提起来对着壶口牛饮过,于是顿时又觉得自己不怎么渴了。
方啼霜听见他这半句话,本来已经小跑到桌案边上握住那茶壶柄了,又听他忽然顿住了,于是便偏头望向了他。
只见皇帝面上露出了少许嫌弃之色,然后道:唔罢了。
方啼霜知道他是在嫌弃自己,心里却有些不太能明白他们这些贵人的臭毛病。
在家里他们兄弟姊妹加上舅舅舅母一共有八个人,每人能拥有自己的一副碗筷都够呛,平日里喝水也就是拿个瓢在水缸里舀起一碗水就喝,家里八口人喝水做饭也全指着那一只瓢。
兄弟姊妹们谁也不嫌谁,哪里有这宫里这样多的规矩。
不过他这会儿倒是知道不能再以己度人了,这些宫里的贵主肯定要比他们这些穷人要讲究得多,更别说面前这位还是皇帝,是这世上再尊贵不过的人物了。
你那乳牙要怎么处置?裴野忽然问。
方啼霜挠了挠头:我听舅母说,要是下排的牙掉了,那就要把牙丢到屋顶上去,若是上排的牙掉了,便要将其丢去床底下,否则新牙是要长不好的。
裴野早早的便没有了生母与乳娘,身边也不曾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习俗,掉下来的乳牙都被他埋进了花坛里,新牙照样是长的很好。
可他也并不觉得这样的民俗蠢,到底都只是一种美好的寄愿而已。
那你怎么还不去捡?他又问。
方啼霜一撇嘴:可它不是还沾着我的口水呢?
裴野笑了笑:怎么?自己吐的还嫌脏?
说完便丢了一条擦手的绢布给他:接着,用这个包着手捡。
方啼霜接过那条质地柔软的绸帕,这样一条帕子,在外头不知道能换多少米,够煮多少碗粥,然而他却奢侈地要拿这帕子去捡那颗脏兮兮的乳牙。
他有些舍不得地将那条帕子揉在手里搓了搓,然后才慢吞吞地蹲下身去,捏起了那颗乳牙。
捡好了?
嗯。方啼霜点了点头。
皇帝站起身,与他一道走到露台边上,露台旁便是猫舍,方啼霜记得这正前方向上那大概是婉儿那屋的房顶。
方啼霜犹豫了一会,总算确定好了位置,然后将那颗牙放在手心里重重一抡
他到底还年幼,臂力不足,发力又发的很不巧,只见那颗乳牙在琉璃瓦边缘磕了一下,然后便弹到了露台与那房顶的夹道之中去了。
方啼霜下意识往露台边缘的栏杆上一趴,伸手想去捞那颗乳牙:啊,我的牙!
他身侧的裴野忙伸手扯住他的衣领,这点高度把人摔死倒不至于,但摔傻摔残还是很有可能的。
皇帝冷声提醒道:你当点心。
方啼霜方才差点就这么滑下去了,他寻常当猫当惯了,这样的高度,壮个胆跳下去也没什么,故而第一反应是要跳出去捉住那颗牙。
这会儿他心有余悸地抱住旁边的柱子,缓了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扭头与皇帝道了句谢。
举手之劳,裴野淡淡然道,而且陛下是个好人。
方啼霜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方才自己说过的,皇帝这是在打趣他。
他对着裴野狡黠一笑,两汪含水的杏眼就像是今夜空中高悬的那只月牙,灵动又漂亮。
那陛下不如就好人做到底,陪我下去找找我的牙,方啼霜有点儿怕黑,于是伸手就拽住了少年天子的衣袖,嘴里还在催促道,快点快点。
那动作实在很粗鲁,没半点对一个皇帝该有的尊重,裴野心里那点儿刚刚凝起的对他的欣赏之意顿时又碎掉了。
两人在那草圃里摸瞎似的找了几圈儿,皇帝便有些不耐烦了,方啼霜因为丢的是自己的牙,于是心里倒是很耐烦,只是这夏夜的草圃里蚊虫格外多,没一会儿小孩儿便被叮了一身的包。
他身上痒的不行,一边满地找牙,一边在身上左挠挠右挠挠的,没多久也受不了了,恼羞成怒道:不找啦不找啦,我不要这破牙了,要痒死我啦!
皇帝拽着他出了夹道,然后去唤了几个宫人过来,让他们提着灯去找牙,自己则带着方啼霜上了露台,又让戚椿烨去换了壶茶来。
他半倚在躺椅上喝茶,而方啼霜则在那里抱着柱子往下瞧,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回头:陛下你快来看,好大的流萤。
裴野放下茶盏,然后缓步走过去,再朝下一望:哪来的流萤?
只见那小孩儿晃晃脑袋很神秘地一笑:只有我能看着,陛下太笨了,所以瞧不着。
他童言稚语的,皇帝听了倒也没生气,反而还很虚心求教似的偏头问他:那么方小夫子,劳您给指教指教。
你凑过来,我悄悄和你说,方啼霜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
裴野心说:好没规矩。
可上半身却已然侧了过去。
方啼霜附在皇帝耳边,轻声道: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
他都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被自己逗笑了,他的肩膀微微耸动着,趴在裴野的肩膀上,整个人笑得眼泪花花。
裴野耳朵都被他笑痒了,于是不轻不重地将他推开去,欲擒故纵道:孤不想听了。
方啼霜忙追上来捉他的手腕:我要说我要说!
皇帝冷着脸,很刻意显出几分厌烦来:那你快点说。
小孩儿这会儿想笑也不敢笑了,忙小声道:我就是想说我觉得下面那些提着大灯笼的公公们很像流萤。
裴野也随着他的目光往下一望,只见那些宫人们手上提着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着,忽明忽暗,乍一眼望去,倒真像是那飞火流萤。
很大只、很笨重。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忽然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方啼霜见他笑了,于是也愈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很好笑,一开始还笑得有些矜持样子,可笑着笑着他便腿一软蹲在了地上,好险没把自己笑岔过气去。
第五十六章 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宫人们半夜里被唤过来寻牙, 心里不免都觉得有些古怪。
裴野显然已经过了要更换乳牙的年纪,这掉的自然不能是皇帝的牙, 那么便只能是跟在他身边那位小郎君的。
他们下意识在暗里多瞧了一眼那小郎君,只见那位郎君瞧着很眼生,而且这内廷里入了夜,除了他们的陛下与千牛卫能是个纯公的,其余健全男性正常情况下是不准在这内廷里留夜的。
哪里又冒出来一个这样的郎君来呢?
宫人们心里觉得这位漂亮的郎君兴许是裴野从哪儿新找来的侍婢,可瞧他那与皇帝肆意打闹的模样, 又有些不确定了。
而且这小郎君身上穿的衣裳像是裴野的常服,这得是多受皇帝的抬爱,才能有这样的体面?
方啼霜的乳牙最后是被泽欢捡着的,原本寻牙的队伍里也并没有他, 是他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这外头的动静, 非要提灯出来帮手的。
不过最后皇帝倒是一视同仁地给来寻牙的宫人都打了赏, 泽欢因着其功劳最大, 于是得的赏钱也最多。
谢恩的时候他先是谢过了皇帝,然后又转头对着方啼霜殷殷道:奴婢名叫泽欢,小主子下回若再掉了牙, 尽管找奴婢, 奴婢的眼神最好啦, 别说是个把颗牙了,您就是掉了根毛奴婢都能给您找着了。
方啼霜乍一听觉得他这话没问题,可这话配上他那天生笑起来就贼兮兮的五官,就总觉得他是在咒自己掉牙又掉毛。
他顿时很想一爪子扑过去挠他,但又想起现在自己是人, 不能做这样粗鲁的动作。
于是方啼霜面上勉强笑了笑说:好。
心里却想:呸, 要真有下回, 我找谁也不找你。
等泽欢离开后,裴野偏头看向方啼霜,忽然笑了笑:你们猫舍里竟还有这样会说话的内宦?
方啼霜听得出来他是在说反话笑话自己,他恨恨道:陛下笑话我做什么?还不是他们欺负狸奴听不懂人话,专挑了这样的歪瓜裂枣来猫舍里气我。
哦?裴野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不如孤让戚椿烨打发他到别宫去,再换些机灵点的内宦去猫舍伺候。
方啼霜嘴上抱怨归抱怨,可真要把泽欢赶走,他却舍不得了,又疑心他这样没把门的一张嘴,若去了别宫,难免会遭人欺负。
不成不成,方啼霜撇嘴道,他们这些人我都用惯了,而且泽欢虽然说话不好听,但他是个好人,猫舍里就属他跑的最快,秋千也是他搭的最好。
裴野顿了顿,接着又没头没尾地开口问:他是好人,孤也是好人,所以你觉得孤和猫舍里伺候你的婢子一样?
方啼霜怔愣了片刻,这只是他平日里再顺口不过的夸奖,在他眼里,凡是对他好的,便全都是好人,并没有个高低贵贱之分。
可把皇帝和一个小内宦做比,似乎确实有些不太合规矩。
于是方啼霜又重新补充了一句:陛下和泽欢不一样的,在我心里,陛下是第一等好人。
大概是怕裴野听不懂这第一等的意思,他又继续解释道:陛下知道我的秘密,却不要打死我,我也知道陛下的秘密,我还守口如瓶,从没有对旁人说过,可见我们俩也算是那什么
他忽然记不太起那个词了。
抓耳挠腮了半天,方啼霜才终于磕磕巴巴的地说:知己?对!是这个词吧?
裴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不慎让他知道的秘密是什么,应该是那日小猫儿恰好撞破他将那碗汤药倒掉的事儿。
虽然心里知道知己这个词不免太深了,但皇帝却很莫名的,不太想和面前的这人解释清楚。
那日你忽然跑进大明宫,小皇帝故意岔开了话题,并非是误闯捣蛋吧?
方啼霜很激动地看着他,然后又很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在附近后,紧接着才很小声地说:那天我去清宁宫睡午觉,恰好听到太后和那杨公公叽叽咕咕地说什么给陛下送药,我一听就知道他们不怀好心,所以我就想去提醒您不要喝那碗药,那日可急死我了。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骄傲,似乎是觉得自己当时的聪明才智很值得再炫耀一番。
皇帝听着他这幼稚的形容,便想到太后与杨松源两人如同耗子一般叽叽咕咕地躲在角落里密谋的模样,顿时便觉得有几分好笑。
孤那时并不待见你,你为何还要拼命来提醒孤?裴野问。
方啼霜也说不清,他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就是觉得陛下看起来也不过才和我家里最大的阿兄一般大,他们两个大人却要偷偷害你,实在太不厚道了,而且阿爷阿娘常常和我说,要做个有善心的好人,我要是见死不救的话,阿爷阿娘要来梦里骂我的。
裴野垂目看着他,然后缓声道:你也是个好人。
方啼霜很快乐地笑了笑,然后补充道:那我怎么也得是个大好人吧。
皇帝见他笑,心情也不自觉的好,他现在发现了,同这小奴待在一块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意便格外的多。
你那颗牙打算什么时候丢?裴野又问,再攥手里,当心要化了。
有了寒瓜籽的惨痛回忆腩奋,皇帝说的话,这会儿方一个字都不信了:你不要诓我,牙长在嘴里的时候,怎么舔可也不见它化呢。
裴野一本正经:嘴里的牙是活的,掉下来的牙是死了的,要是不会化,屋顶上祖祖辈辈的乳牙传承下来,如今只怕都要铺满整片屋顶了。
方啼霜心里虽然提防着再受骗,但却又忍不住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忙背过身去,偷偷打开手指检查手心里的那颗乳牙。
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那颗乳白色的牙齿完完整整的,哪儿也没缺、哪儿也没少,可见这皇帝又在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