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曾有过一场漫长的战争。
所谓历史便是一部战争史,在过去曾经发生过不计其数的战役,小到默默无闻的骚动,大至名垂青史的大会战。将这些不计其数的战斗串联起来的总和,才是所谓的“漫长的战争”。
对帝国的臣民、特别是由旧查理曼王国国民转为帝国四等公民的所谓“新归附民”来说,“漫长的战争”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象征着动荡、躁动、狂热、贫乏、屈辱、随时随地从天而降的死亡,还有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饥饿。经历过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从绝望坠入更深的绝望之后,人们已经对政治运动失去了热情。现在大家只想好好过日子,安安稳稳得做个帝国守法公民。
在查理曼王国时代,胆敢表露这类想法毫无疑问是可耻的通敌卖国行径,爱国志士会上门打砸抢,宪兵会请你全家老小去喝茶。帝国刚建立那会儿也会有脑子转不过弯的军国少年、叛逆青年上门泼漆、砸窗户什么的。等到各种强力部门采取有效行动之后,几乎是一夜之间,一切敌视帝国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似乎每个人都成了忠君爱国的四等公民。
然后大多数帝国四等公民想要回避的那段历史如今正再次被忠诚的帝国公民所学习、检视。
位于吕德斯特区的市立图书馆是由旧王国陆军大楼改建而来的,正门的王太子跃马扬鞭铜像在战争结束后被移除了,铜像被回收熔化后铸成了一口大钟,在旧基座之上摆上了一尊主管历史的缪斯女神像,在缪斯女神脚下的铜牌上镶嵌着一圈镀金的月桂花环,花环中央是皇帝名言:“正确的历史抵得上一百个师”。
帝国防卫军在接手这栋建筑后,第一时间封存了所有档案文件,随后一大批从亚尔夫海姆赶来的文职人员花了整整三个月来甄别、归类各种档案,最后所有文件归档整理完毕,全部打包送进了帝都亚尔夫海姆的帝国档案馆——世界上最大的档案馆,足足十层楼高,除去最上面两层是行政办公室,下面全是资料库。最核心的地下档案库位于地下六十公尺,可以抵御核弹的直接轰炸。
在那之后,整整一年时间里,这栋大楼被征用来充当“联合驻军司令部”,驻扎吕德斯的三国军队指挥部在此安营扎寨的那段日子里,每天都能听见争吵的声音。直到两年前,关于吕德斯的行政区块划分尘埃落定(为了不至于连陆军大楼都被一分为三,帝国掏钱买下了大楼产权),三国军队正式签署分割占领的协定,撤销联合驻军司令部,大家各回各家,那种日夜不停的争执、谩骂才宣告结束。之后本着废物利用的精神,这栋大楼被改建为市立图书馆,对全体市民开放。作为吕德斯特别行政区乃至整个帝国唯一对全体国民开放的公共设施,“平等但隔离”的告示牌、区分族群的各色虚线、仅限X等公民专用之类的东西并不存在于此。只要你不去打搅别人,基本上没有谁来管你是几等公民,是否在对应的区域,使用对应的通道和设备。
“这张是战争时期的亚尔夫海姆小学。”
马赛指着一张彩色照片,手指轻戳照片里几个正在埋头书写的一等公民学童。
“战争开始后,亚尔夫海姆所有的中小学每天下午都会进行听写练习,广播会以一次三个词的慢语速播报前线战事,学生会一丝不苟地将听到的内容记下来。这张图片可能会以问答题和选择题的形式出现,如果是选择题,很可能做成一道陷阱题,一定要注意问题描述的细节还有选项中是否有‘战时’的字眼。另外还有这张,这张是亚尔夫海姆的中学操场,国旗下悬挂着世界地图,地图上的小旗实时传达着防卫军胜利挺进的喜讯……”
李卡多忙不迭的做笔记,他写字速度慢,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的拼写错误,使用查理曼文字书写还勉强凑合,换成用词严谨度高到可怕的精灵语,那就成了一场灾难。而谁都知道,帝国各种考试试卷问答都规定使用精灵语——帝国唯一的官方用语。因此当李卡多用精灵语做笔记时,无聊和等待就成了马赛必须经历的程序。
为了熬过这段时间,马赛将实现投向窗外,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的风景让他心情舒缓了不少,可这没能坚持多久,一座丑陋的建筑像一根刺一样扎进马赛的蓝眼睛里,一直深深扎进他的心底。
那是一堵墙。
用铁丝网、电网、钢轨鹿砦、反车辆壕沟、塔楼岗哨、探照灯,还有普通人难以察觉的狙击手、绊发照明弹、地雷等等武器系统守卫的、足足有5公尺高的墙。
这看上去像是用来保护监狱或KZ(Konzentrationslager,集中营的缩写)的设施,如果是在这类设施周围发现这么一堵墙,那么丝毫不会让人感到违和,问题是这堵墙出现在吕德斯的市区里,将整个吕德斯一分为三——正如曾经的查理曼王国在战后被一道降下的铁幕一分为三。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也是帝国的“杰作”,然而并不是。
最开始筑墙的,是罗斯联合公国的毛熊们。
早在战争期间,三个战时盟国——亚尔夫海姆、阿尔比昂王国、罗斯联合公国就已经对吕德斯乃至整个查理曼的分割占领达成一致。不过当时除了一小部分高层,谁都没有想到战争最后会打成帝国的单方面胜利,以至于吕德斯深深“嵌入”了帝国的占领区。结果阿尔比昂和罗斯原本以吕德斯为中心,将查理曼分为三大块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在打败查理曼的战争中唱主角的帝国毫无悬念的占有最多领土,阿尔比昂和罗斯也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之后为了履行战时签署的条约,凸显三国之间的“亲善友爱”,帝国也确实履行了协议。阿尔比昂和罗斯在旧查理曼王国最大最富裕的城市也获得了属于他们的飞地。著名的政治怪胎——存在三个市政府,由三个国家的军队分割占领,同时整个城市的电话线、下水道以及交通都是共享的“吕德斯特别行政区”就此成立。
最开始那会儿,吕德斯的分裂仅存在于政治和法律层面,普通市民的生活丝毫不受影响。帝国治下的四等公民可以前往阿尔比昂王国占领区上班,下班后去罗斯联合公国占领区的黑市兑换货币去购物消费,晚上带着大包小包回家,或是前往阿尔比昂占领区阅读未经审查的书籍,观看被禁演的喜剧。那时候的吕德斯市民都是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沉闷压抑的生活增加一些趣味,而分割占领线也不过是在马路或建筑前用红油漆刷上去的虚线而已。直到一年前,罗斯联合公国占领军发动“玫瑰”行动,几乎在一夜之间,一堵墙将吕德斯彻底撕裂为止。
公国的行为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喝多了伏特加后拍脑袋想出来的,实在是迫于无奈才搞出这么一堵墙的。
罗斯联合公国的占领区面积略小于阿尔比昂,是三国占领区之中最小的。其控制区的人口规模也最小。照道理说人少了,管理起来也更方便才是。可公国占领区从建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处于失控的边缘。
整场战争中防卫军一直很小心的避免伤害吕德斯这个“迟早会被占领的重要资产”,最终这座查理曼最大最富裕的城市是以完好无损的状态迎接各路占领军。对绝大多数士兵来自乡下农村的公国军而言,这座美丽的城市带给他们的刺激是空前的,那些美轮美奂的建筑、人们体面的穿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连夜晚都能驱逐的灯光——无一不在刺激着他们的原始本能,野兽的本能。
尽管公国上层将士兵蔑称为“灰色牲口”,可对敌国军民来说,公国士兵就是一群野兽,会使用武器,会说人话,会将暴力与恐怖散布到所到之处的野兽。屠杀、抢劫、纵火、强奸……被公国军攻克的城市都会在罪恶的狂欢中一点点崩溃,直到彻底毁灭,然后被冠上一个公国式的名字,建立起公国风格的建筑,涌入大批公国居民。原先的一切都会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不过这一次,“牲口”们虽然兴奋的直流口水,却很难如愿。因为此次占领行动直接关系到公国与沙皇“小爸爸”的颜面,任何胆敢给沙皇脸上抹黑的家伙都将遭到最严厉的惩罚。如果不想自己被绞死,家人被流放永久冻土去挖土豆,那就老老实实吧。在宪兵和长官的监督下,公国军一度表现的非常安分,差点让人以为这帮“灰色牲口”是不是被母神感召了。
可不管是公国上层还是基层士兵都不曾想到,他们的容忍、自律换来的却是占领区内资金和人才的大量流失。
平心而论,公国军队的表现要好于以往任何一次占领行动,他们也的确决心将占领区建设成一扇橱窗,向查理曼人乃至帝国国民展示公国的优越性和宽容。为此他们甚至放弃了将占领区内一切物资打包运回国内充当查理曼对公国的战争赔偿的计划。可纵然如此,和帝国占领区、阿尔比昂占领区相比,公国占领区的经济恢复速度依然极度缓慢。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位于吕德斯的占领区远离公国本土,也没有陆路直通公国占领下的港口城市。长途运输货物原本就成本高昂,再加上任何物资的出入都会被帝国收取关税,这就使得占领区内的物价持续居高不下。另一方面,按照当时的汇率,同样一杯啤酒,公国占领区内的价格只有帝国占领区内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帝国公民只要花几个芬尼就可以理发,随便花点零钱就能玩上一整天,买上一大堆好东西。对帝国和阿尔比昂占领区的居民来说,公国占领区就是一个购物天堂。可对公国来说,这是严重的经济损害,无法容忍的经济侵略。再加上大量受过高等教育的查理曼人——学者、教师、教授、工程师、法官、技术工人、医生以及其他职业者因为难以在生活水平每况愈下的公国占领区谋生而出走。公国寄希望将占领区建设成“橱窗”,展示其“优越性”的意图已然破产,如今能做的,要么撤离,要么就是将橱窗的窗帘拉上,隔绝内外。由于公国死抱着面子不放(撤出占领区等于宣布认输,更是等于承认公国的政策出了错误),所以他们选择后一种办法——动用武力太“暴力”,铁丝网又太“软弱”,那干脆筑墙吧!
于是在一年前的元旦早晨,刚庆祝完新年的吕德斯市民一觉醒来时,发现一道40公里长的带刺蛇腹型铁丝网沿着占领区边界线展开,在铁丝网的对面,上万名荷枪实弹的公国士兵用枪托将哭喊着的市民们赶回去。在冲突激烈的地区,想要强行冲破封锁线的民众直接被射杀。最终在哭喊和咒骂声中,无数家庭、情侣、朋友迎来了近在咫尺却不得不分离的悲剧,而吕德斯也迎来了这座城市自建立以来最屈辱和悲哀的日子。
到元旦中午12时47分,以最后一个路口宣布封锁为标志,被公国方面称之为“反对抗墙(这个名字简直黑色幽默)”的封锁系统初步完成,这宣告了吕德斯分割的开始,也宣告公国与其前盟友正式拉开冷战的序幕。
眺望着同时在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将吕德斯分割开来的丑陋建筑,马赛细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再次将视线转回到快要做完笔记的死党身上。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迎来重大转折,而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此刻就在他适才瞩目的那堵墙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