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着最新的定期生活报告,密涅瓦一言不发。
在看完报告前不发表意见是她的习惯,连事情的全貌都没掌握之前,以只言片语和臆测假想为根据所做出的发言要么引人发笑,要么成为流言蜚语的根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然而此时此刻,强烈的叹息冲动正不断酝酿发酵,对是否能在看完报告之前不叹气,密涅瓦并没有信心。
密涅瓦曾对那三个年轻人说过“仔细看看这个国家,然后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情”,让三人自由地外出散步,出入各种公共场所,用自己的双眼去见证、感受共和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共和制度是一种什么样的制度。
不过毕竟不能把刚刚来到异乡的孩子们直接丢到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里,在最初的几天,由几名与他们年龄相近的专员导游负责各种安排路线和和讲解,待他们对新奥尔良的生活熟悉之后,专员的任务便改为从远处暗中监护,同时将他们的行动报告给秘书,由秘书汇总整理后再报告给密涅瓦。此刻,密涅瓦正在阅读的就是三个人今天的行程报告。
“昨天看了一天的战争史书籍,前天是哲学书,大前天去了无名战士公墓,可今天却不知为何拿起了一本经济学论述。虽然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不过开始学着正常的人际交往和打扮可是个好事情。只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如果真的这么挂心,不如直接和他们谈一谈?靠看报告和把孩子丢给十岁的弟弟及政府公务员照料可不是好的亲子沟通交流方式。”
“另外用命令的方式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接受残酷的现实,事后却不做任何解释,这也不是负责任的管教方式。”
改名安妮和阿斯托尔福的“兜虫”和“花螳螂”语气平淡地吐槽,不过密涅瓦丝毫不在意。
“如果当时不是强行用命令的形式压制住,马赛或许会犹豫观望,但两个女孩一定会采取行动。最严重的情况可能是对某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帝国目标发动自杀攻击,这样一来好不容易达成的外交缓和就全毁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说,可能还会出现额外的损失。”
“公事优先于私情是很正确,可这样只是把原本是现在就会爆发的定时炸弹推迟到不知什么时候以更加猛烈的方式爆炸罢了。”
“身处高位必须通观全局的你或许只能选择用这种方式来沟通,可在那些心灵遭受创伤且尚不成熟的孩子们看来,只会认为这是大人们用来逃避责任和战斗的伎俩。一旦陷进这种逆反思维的牛角尖里,反而会刺激他们干出些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哦。”
能挺过生死考验并不一定意味着成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并不代表会变得成熟。
有些人确实成长了、成熟了,但有的人只是装作像个大人的样子。
特别是幼年时期遭受严重心灵创伤的孩子,从平时的表现根本看不出他们和普通孩子的区别,可只要遇上某种契机,他们便会爆发出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反应。
“那两个女孩并不是坚强,而是用坚强来保护自己。为了不再受伤,不再被剥夺,刻意忘记何为‘正常人的生活’、什么是‘本应拥有的幸福’。将那些当成从来都不存在,既然从未拥有过,自然也就没什么再可以失去和被剥夺了。唯一不能被剥夺的只有尊严和随身携带的武器,偏偏你还把武器都收走了。”
“马赛的情形或许好一点,直到遇上这一系列事件之前,他的人生都还算正常。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帝国积累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还在影响着他,报告里也提到过了,缺乏对他人的信任感,与人谈话交流乍一看毫无问题,但总给人感觉退后一步观察的微妙疏离感。另外好几次在远处执行监护任务的专员都被他发现。该说这是身为魔法师的特质呢,还是在帝国那种环境下培养出来的技能呢。”
“这些我都知道。”
密涅瓦抬起手,拦住了话头。
“从帝国逃到共和国的人身上都有类似的问题,但这三个孩子的情况特别严重,考虑到今后可能还会陆续有类似的人员进入共和国,尽早让他们适应社会,回归社会也算是一种尝试和积累经验。”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在说拿他们三人进行退伍老兵回归社会的实验。”
“可这也是事实。虽然对他们有些不公平,可如果现在不早做准备……你能想象一群比之前王家陆军退伍老兵更像杀人机器的人涌入社会是什么情形吗?”
“……就算是实话,也越发感到我们这帮大人到底有多没用了。”
向来不怎么叹息的安妮长出了一口气,作为过来人,她太清楚个中滋味了。
以她和阿斯托尔福这样“具有一定社会常识”的情形,适应社会和全新的自己尚且耗费了相当时间。那两个女孩,还有将来可能会进入共和国的“自由军团”成员和帝国叛逃者,要融入陌生的社会只会更加辛苦和漫长。
为了共和国的将来,为了本国民众和可能成为本国民众的人们,这种时候就算对不起那三人,也只能这样了。
唯一能算幸事的是那三人总算还懂得在公共场合应有的言行举止、怎样买东西等基本的社会和经济常识。不必从基础开始进行教育。
三人之中,得益于帝国发达的教育系统,马赛的文化水平最高,根据共和国的学力测试,马赛直接去高中三年级就读一年后参加高等考试进大学也不是问题。两名少女虽然似乎没有接受正规教育,不过从至少能读懂试做型MDS的操作说明书、会计算弹道等来看,应该也比大半共和国公民要强的多。
长久以来查理曼的高等教育资源被贵族所垄断,许多平民的孩子从未上过学,相当多的公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直到财团崛起,需要大量高级劳动力进入工厂,为此兴办各类学校之后情况才有所转变。之后又是战乱,又是敦刻尔克大撤退,再加上莱茵战役时皇帝那一发矢量波炮轰飞了部分还没来及撤退的人。如今共和国的教育不要说和帝国比,就是和查理曼王国时代末期相比都显得有些不足。
也正因为如此,要如何适当的安置那三人今后的生活成了三位过来人探讨的主题。
“马赛似乎很喜欢学习,最好能进入高水平的学校。那两个女孩度过适应期之后安排她们进入女校吧,至于未来的选择,她们可以慢慢思考。”
“过上一段时间后应该让他们分开居住,再怎么说也是年轻人了,也该注意一下生理和精神健康问题。”
“可以在学校附近物色合适的住宅。”
在描绘马赛等人的未来时,一直表情严肃的密涅瓦露出了一丝笑容,安妮和阿斯托尔福也表现的乐在其中。
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三个年轻人的关心和对这类尝试的信心,另一方面恐怕也是补偿心理的作用。
毕竟,“她”的孩子甚至未能降生,原本让“他”的孩子在共和国成长,接受教育的想法也成了泡影。
当时的遗憾投射在这些从战场归来的孩子们身上,希望他们能够就这样下去,变回普通的孩子。
上学念书,与朋友玩闹玩笑,为了未来或爱恋而烦恼,思考周末要去哪个游乐场或歌舞厅玩等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才是这个年纪本应拥有的生活。
如今她们有安排尽可能舒适轻松生活的能力。虽说这有滥用职权之嫌,不过这点事情不算什么。至少,为了让被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做一些事情,应该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只是唯一有一点,让密涅瓦不能不在意。
三个人都被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也给了他们相当于中产家庭小孩程度的零花钱,然而房间里的个人物品从不见增多。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生活物品以外,至今也不见有其它东西多出来
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不被允许拥有梦想和轻松思考的空闲,在战场上养成的生活习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改变的关系。
那么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学着拥有梦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把那些拿在手上呵护着,一边体会拥有的快乐和惬意,一边编织属于自己的未来梦想……
密涅瓦是发自真心的如此期望着。
这种近乎于母性本能的热情是如此强烈,驱使着她下班后去选购合适的便装、校服还有各式各样的礼品,之后回家的路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幸福笑容。
当她时隔许久回到家中,惊喜的发现三人和夏尔王子早已做好晚饭守在桌边等她回来时,那一刻的幸福感和激动攀登到了顶峰。
可当她兴冲冲的说出自己的提案,得到三人的回答时,抱在密涅瓦怀里的入学志愿表、学校资料和各种衣服、零食等礼物从臂弯中掉落,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包括马赛在内,三人无一例外,报考军校,志愿从军。
他们要回到战场,用一场又一场战斗延续生命,宛如地狱,甚至超越地狱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