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憎恨旁人万事圆满,有父有母,衣食无忧,她就是嫉妒就是委屈凭什么她要从枝头凝落成泥,被人轻视鄙夷。
她讨厌在最无知无辜的年纪,必须要承受不该承受的凄苦现实。
胭脂靠在墙上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抬手捂住湿润炙烫的发痛的眼睛,“你如今都知道了,打算如何对我,回去告诉谢灵官,让他派人将我抓走惩治一番么?”
“不。”
谢伯卿表情像是被她勾起过去的回忆,有一种有心无力的悲戚在其中,他说不出怪责胭脂的言语,也不能说站在她的角度上说她报仇的方式不对。
但他更不想胭脂被仇恨蒙蔽了心,就此走错路,她已经在错的路上走得太远了,她还有机会回头。
谢伯卿充满沧桑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道:“你是他的妇人,他喜欢你,胭脂。我只希望,你能放下怨仇,放下心中芥蒂,好好待谢留,也好让他弥补你失去过的东西。”
比如亲情。
胭脂摇头,谢留会给自己什么?他给她的只有背叛。
胭脂胡乱擦拭湿润的双眼,冷若冰霜地反驳道:“他才不喜欢我,他早在军营里就有了新的相好,他瞒着我把人领进门,让她登堂入室,你知道,谢愠也知道,唯独我被瞒在鼓里。我恨你们,你们谢家没一个好人,都是道貌岸然之徒,做得比说得好听!”
巷口来了人和马车,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只有往外走。
谢伯卿:“那要如何才能解你心头之恨?”
胭脂冷笑。
她本来听信了谢留的话,打算遵守妇人的本分和他相处试试,不想现在多出了个恋慕他的云徊。
现下更是新仇加旧恨的程度,难解。
胭脂正对着谢伯卿,倒退几步说了句:“我要你们吃尽我吃过的苦头,尝尽我尝过的滋味。”
眼见谢伯卿微带愕然,如看稚儿一般的神色,胭脂掐了把自己,挤出幽怨恫吓的语气,“我家破人亡,总不能任由你们谢家逍遥自在……”
她不小心撞到个人,这一回头,一道刀光闪过,透过反射出的银光,那一刻两张脸具是瞬间惊恐的失去血色。
噗滋一声。
整个人来人往的巷口都安静了。
“杀人了!杀人了!”
“来人啊……杀人了!”
“报官……快报官。”
胭脂眼前是一片浓艳到腥臭的血色,她近乎呆滞地立在原地,从嘴到睫毛半张脸以上都是被谢伯卿脖颈处的伤痕溅出来的血点。
好,好多血……被一刀割喉的老人同她一样,双目微睁,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指着她的手,极为困难地朝她张了张嘴,“孩子……”
像一道岌岌可危的木板,谢伯卿的身子越来越向下倾斜。
“好,好好……活……”
“啊……阿……”阿翁。
胭脂哑巴似的只能发出毫无作用的单字音节,她浑身惊恐胆寒低头看到了被她握在手里冷冰的凶器,如被绳子束缚一般,身上血液从脚到顶凉得彻底。
谢伯卿垂老的身躯轰然倒下,如一页发黄的薄纸,掀起了空气中稀薄的尘埃。
秋冬交接时期,总会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阵阵雷雨。
当天边响起第一道电闪雷鸣的声音时,千户所内的谢留若有所觉,心神不宁地朝窗外扫去一眼。
宋霄炼脱了鞋履,占了一张卧榻,磕着盘子里的瓜果,时不时说到几句对当年发生的事的见解。
谢留要他查的事迹,通通被笔记下,呈到了他的案前。
宋霄炼:“按理说,同是京都的大户人家,怎么你对你家那妇人没有一点从小的记忆?她难道没上谢家做客过?”
谢留:“没有……”
宋霄炼:“……无碍,也不排除她三岁以前都在老家度过。”
谢留试图找寻最初的记忆,但他发现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很难。
他翻开最后一页纸,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混乱迅速的脚步声,就连宋霄炼也跟着看向门口。
一个身着蓑衣,淋了满身雨水的亲兵出现在他们眼前,“报!将军,出事了!”
谢留凝神抬首,眼神幽沉,目光正好落在对方脚下沾染泥土和水迹的地面,他从来不曾像此刻一样微微分了心神,淡淡问道:“何事要禀。”
“……官府来报,出了件命案……”
“……有人认出尸体……二郎已经赶了过去……”
“……将军你……”
屋外大雨瓢泼,突如其来的电光让原本昏暗的室内气氛变得死寂般的安静,听完下属传话的谢留的脸色前所未有骇然凝重,另一边撑着桌案的指腹更是强撑着他的身躯,极尽努力用力到泛白。
渐渐地,一丝血腥味从克制情绪的谢留唇齿中蔓延开来。
第32章
谢愠带了府里的管事来给谢伯卿收殓,谢留本以为会看见他哭成泪人的模样,罕见的是谢愠成长了许多,他只是用通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看着谢留。
一字一句道:“阿翁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报仇……阿兄,杀人就要偿命,对不对?”
谢留两道眉梢微微蹙拢,目光掠过谢愠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漆黑的瞳孔感到刺目的收缩一瞬,清冷的俊容神情一片呆滞的麻木。
谢愠:“阿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对不对?”
谢愠仿佛一定要从他那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才肯罢休,一遍又一遍地固执地重复这个道理。
他们都知道谢伯卿今日是同谁出的府,但是去了哪儿,又或是经历了什么,真相只有今天跟谢伯卿一起的人知道,而他们只能通过表面的行踪判断谢伯卿是在哪出的事。
谢愠悔恨道:“我早说过她是个毒妇,阿翁待她不薄,她却恩将仇报,下此毒手。”
“是不是先前在阿兄那未曾得手,所以才把目标放在阿翁身上?”
旧事重提,就像在拨弄刚结痂的伤口,雪上加霜。
面对谢愠求助的目光,谢留发现他也给不了他答案。
“人在何处。”
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身后的亲兵却好似十分了解地回道:“已被收押起来了。”
谢留站定片刻,朝谢伯卿的棺椁走去。
死人谢留见过数个,有狰狞有恐惧,谢伯卿都不属于这两种。
除了他脖颈上的伤口皮开肉绽格外骇然,他的眼皮闭着,眉头宛如化不开的结,嘴角拉成一条微微朝上的弧度,竟然显得奇异的平和跟释然。
也许对历经风霜的人来说,黄泉就是一种解脱。
谢伯卿解脱了,留下活着的人沉浸在伤痛中,渐渐变成一只被仇恨滋养的猛兽。
谢留重新替他盖上白布,眼珠下面遍布一圈暗红的血丝。
他收回幽深到阴鸷的目光,吩咐谢愠,“照看好阿翁。”说着转身要走。
谢愠从背后将他叫住。
谢留却脚步不停,谢愠呼吸急促大声道:“阿翁因她而死,你不能对她手下留情!一命就该偿一命,阿兄!你听到吗,听到了吗?”
人是会变的。
就如当初阻止谢留杀了胭脂一样。
谢愠早已在胭脂给谢留下毒后发生改变,尝到遭了巨难滋味的他就不再信任过她。
哪怕胭脂是他兄的妇人,同床共枕的妻子,此刻在谢愠眼里,她成了十恶不赦的化身。
谢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
官府捉拿犯人,按犯罪大小将人关押在牢房。
杀人在南朝同样不是件小事,按照律法,如果是恶意行凶,自然该以刑犯论处,没有例外要拖到法场斩头,才能平息受害人家属的怨怒。
事发虽然突然,却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的。
太多人亲眼所见,一个女子手上拿着正在滴血的凶器,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胭脂已经被认定为杀人凶手了。
她逃不掉的。
“杀人了,抓住她!”
“快,看紧了!别让她跑了!”
大街上嘈杂的声音像极了长嬴里吵闹的蝉鸣,胭脂嘴巴干涩得说不出话,亦或者她不知该怎么朝周围人解释。
她其实不会跑的,她也想弄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胭脂只记得她跟谢伯卿在争执,她情绪不稳,未曾留意到巷子里来了什么人。
车轱辘哒哒哒地在石板上响起,也没有让她分心看过去一眼。
甚至因为她跟谢伯卿谈论的往事过于隐秘,不好被人听见,她巴不得旁人不要注意到他们,也就更不可能偏头观察其他人。
事已至此,就连她都弄不清那把刀是怎么出现在她手里的。
说她狠毒,就算在气头上,她当真从未想过对谢伯卿下手。
算是一点良心未泯,即便是对谢留,她也不过是选择下毒的手段,而不是用这种手握凶器的方式。
但无论怎么说,谢伯卿是彻彻底底地死在她眼前的。
胭脂沉浸在当时的场景中,只觉得遍体生寒,倾盆落下的暴雨打湿了她的衣裳,被捕以后胭脂更无换件衣裳的待遇,就被押到牢房里了。
如今还浑身湿透着,在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哪怕地上铺的有草垛,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大人,就是这了。”
在差役的带领下,谢留出现在牢房前。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两边差役提着灯笼照亮内里的情景,在一片黑暗中的胭脂瞬间无所遁形。
她仿佛停留在另一个世界,面色惨白,两眼无神,魂魄离体般抱着双膝坐在角落,以至于谢留的到来都没有惊起她的注意。
解锁开门,谢留脚步沉稳地缓步进来,差役面面相觑,在谢留冷眸回视过来时一惊,然后将灯挂在牢房外后离开。
胭脂被一只微凉修长的手护住下巴,被迫抬头,惊魂未定的脸上散发着寒气,因为寒冷嘴唇都冻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