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震诧,向旁躲避,电光火石间,一柄长刀凌空而上,径直破开厨子胸膛,滚烫的血液霎时喷涌。
清嘉被余力带着,不受控制,往厨子方向撞,只见绯红血光溅出,又洒在她身上,她吓得往后一倒,意识彻底消散。
醒来时,入目是轻柔的纱帐,床褥厚实轻软,异常舒适,连身上盖的薄被,都是锦缎裁制,光泽细腻,压着云纹。
这是哪里?
她周身都疼,尤其咽喉处,连呼吸都费劲,且浑身绵软,使不出力气,稍一动弹,左臂便似撕裂一般,牵扯出深重的痛感。
昏迷前的记忆才排山倒海地涌入脑中,商队遇上贼匪,她替洪妈妈挡了一刀,还被黑熊厨子挟持,险些被勒死。
清嘉眼珠子骨碌碌转,打量陌生的环境,听得一些杂响,有人推门,走进来了。
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帐,依稀可见一个身量很高的男子,他将床幔挽起,目光与清嘉对了个正着。
是宋星然。
一身鸦青长袍,乌发垂下,仅用个玉扣,潦草地卡在发尾,他眼睑低垂,脸色很苍白。
宋星然与她对视,神情微滞,皱起的眉心松了少许,仍是严肃:“醒了。”
清嘉双眼眨了眨,竟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她点头,又扯得脖子伤口,轻轻地喊了一声疼。
她落得一身伤,险些在贼匪手中丧命,足昏睡了三天,宋星然气极后怕,气她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更气自己连她都认不出,气自己恍若瞎子一般,任她尾随许久。
这几日他夜不能寐,生怕清嘉出事,如今见她醒来,虽松了口气,却仍难平复心绪,既心疼她,心中却一肚子怨气,半天憋出硬梆梆的一句话:“你还知道疼么?”
他放下手中药箱,将她扶了起来,开始翻出瓶罐绷带,替她清洗换药。
宋星然动作很轻,指腹温柔触下,将裹缠的绷带一圈圈翻开,只在皮肤上留下轻微的疼。
才将她救回来时,浑身都是血,红肉翻卷,伤口十分狰狞。
他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偏要任性,如今受了伤,都算便宜你。”
清嘉听来,更像是苛责。
醒后周身都疼,她也后怕,如今他冷口冷面,无一句安慰好话,更觉得委屈,双眼一热,就要哭出来,她眼圈通红,却还瞪着眼,不准自己落下泪来。
才不想将自己脆弱的情绪泄露与他。
宋星然看在眼中,已然心软,但想着给她个教训,便没有出声,换好药,扶她躺下,便径直离开了。
他走后,清嘉才放声哭了出来。
脑中浮现的,是厨子与他对峙时,他凉薄的一句:“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她觉得手臂疼、伤口疼,胸腔也窒得慌,哪哪都不舒服。
更忍不住想,宋星然,果真是个寡情之人,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不听话了,撞在山贼的刀口上,更是死不足惜。
从前在京城那些柔情蜜意全都是假,口上说说,比纸还薄。
听雪进来时,清嘉正“呜呜”哭得忘情,眼泪止不住地流,更来不及擦,枕头都湿了一片,吓得悚然一惊:“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是宋星然通知她的,说清嘉醒了,叫她去看顾,她欢喜地跑来,却发现清嘉一人哭得哀怨,怎么说也不应,只好跺脚:“我去将公爷请来。”
清嘉倏然停住,横她一眼:“不许叫那王八蛋。”
她发泄一通,情绪稳了下来,问:“这是哪里?”
“此处已是凉州城。”
难怪此处装饰分外精美,原已在凉州落下脚来。
凉州形貌狭长,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乃是戈壁上的绿洲,再往北是高耸的龙盘山脉,天然的屏障,挡住蛮族兵袭,乃是边陲重镇。
西北匪患严重、每年不是瘟疫便是旱涝灾害,京中军饷、灾银拨了一笔又一笔,已然成了个填不满的窟窿。
皇帝醉心道学,时常琢磨修建行宫道馆,偏又穷得叮当响,对花销巨大的西北早生不满。
且凉州天高皇帝远,冯家屯兵自重,欲将皇三子顶至高位,彻底触了皇帝底线。
宋星然来,正是为了盘查西北军政事务。
他摇身一变,成了京城来的富商,日日忙得不见人影。
后来,清嘉伤口稍好了,情绪也冷静下来,明白是自己莽撞在先,破坏了他的计划。
自己此行可不是为了与他闹脾气的。
她想假意服软,给二人送个台阶,好将嫌隙消除,却捞不着宋星然人。
偶有一次,她下定决心,大半夜杀到宋星然房中去,却发现他早已呼呼大睡,一身酒气,那时清嘉才知,宋星然在凉州城,也是能夜夜笙歌的。
随行西北的,皆是宋星然心腹,清嘉便好似闭塞了耳目一般,连他去哪里、忙什么,一概不知,只被他扔在家中。
清嘉倒不气馁,宋星然是个风流成性的狗东西,她一早便知,这也是为何她非要来凉州的原因之一。
只要她站稳脚跟,谁管他在外头厮混。
只是有时忍不住想,若宋星然是个女人,早该被抓取浸猪笼,可惜他命好。
后来,清嘉想了个法子,他们一行人,有个名唤徐康的小将军,勉强算个老实人,她便时常叫听雪,捧些点心果子,或是与他送个荷包剑穗的。
几天下来,听雪便与徐康混熟了。
徐康说,宋星然整天,也没干什么正经事,光是与那州府里的贪官污吏厮混,做些吃喝嫖赌的活计。
听雪将这原话传回时,清嘉很是沉默了一阵,徐康可真是个妙人儿,竟能用一句话,将宋星然的生平都完美概括。
凉州受西北军节度,州府长官在冯凭面前便是个孙子,想来宋星然不便直接入军镇,从冯凭的喽啰入手了。
这日,听雪去给徐康送糕饼时,又得了个消息:那知州窦轲酷爱听戏,整日邀宋星然到锦园听戏,他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很是不屑那娘炮的消遣。
在府中呆着也是无聊,清嘉索性带着听雪出门去,瞬便感受一下宋星然的快乐。
未免麻烦,清嘉特意换了一身男装,老远瞧去,便只是个年青俊俏的小郎君。
凉州虽有“沙漠绿洲”美誉,但与京城或江南相比,仍算贫瘠,街市上流通的物件饰品,大都简陋,小食餐馆都是粗糙,并不合清嘉口味。
她才逛没多久,便失了兴致,径直往锦园去了。
锦园就在州府衙门前头,倒很方便知州享乐。
此处占地宽阔,戏台子搭了七八个,场次能从白日排到午夜。
是了,凉州管制松弛,并不设宵禁,故此勾栏瓦舍也能开到州府衙门附近,若在京城,定能引为奇观。
她一踏入锦园地界,叫好声、锣鼓声、唱曲声便纠缠在一处,十分热闹。
清嘉原来想点最近开场的一出戏,谁料那小二翻开戏折子,热心道:“下一场戏,捧场人数寥寥,并不好看呐,反而是你小子走运,半个时辰后,双喜班要开演了,仅剩下最后两个位置,你要是不要?”
清嘉便被迫,生生等了半个时辰。
据说,班主自江南而来,如凉州也才半年,一日只唱一台戏,却场场爆满,一位难求。
锦园拢共三层,一层是戏台子,二层乃是宽阔的客座,三层是独立的包厢,专供达官贵人享用。
她们落座时,在二楼大堂已熙熙攘攘布满了人,她的位置不大好,在楼梯一侧的边角,看来小二没有骗她,双喜班果真受捧。
只是奇怪,她坐下后,总觉得有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扭头查探,也没见任何异常,只有三楼的戏厢,窗边垂落的白纱幔在空中飞荡。
清嘉只以为自己遭多了劫难,心有余悸罢了。
三楼包厢。
厢房有扇朝着戏台破开的窗户,略有一尺高,戏未开唱时,悬着白纱帐。
宋星然心不在焉地坐着,一旁的知州窦轲正与通判何光闲聊,讨论今夜要去“醉花阴”还是去“入云阁”下榻。
这几日,窦轲与何光的开销都由宋星然买单,三人俨然已成了死党,说起话来毫无顾及。
窦轲色迷迷一笑:“还是去‘入云阁’罢,那处的小倌儿嫩生生的。”
何光心照不宣地笑了。
宋星然微不可见地皱眉。
去哪儿都是嫖,但入云阁的皮条生意却不止女子,还有些年青白嫩的男孩。
窦轲好男风,豢养了许多男童,爱看戏,看得却是那些雌雄莫辨的美人。
窦轲见宋星然低头,未曾附和,颇有不喜地撞了撞他的肩膀,却在瞬间,透过翻飞的白纱帐,看见一个俏丽的……小郎君。
身形纤细,灵气十足,又生得秀气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透亮,便是遥遥相望,看不真切面容,窦轲都笃定这是他所喜爱的。
他声音变得怪异的轻柔:“冉老弟,如何?”
宋星然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顺着窦轲的目光望去,瞧见二楼大堂,在那边角的位置上,坐着个纤弱的小郎君。
瞧着骨龄还小,若是个男孩子,兴许不过十五六岁,都未抽条。
自他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见一截白生生的脖子。
见窦轲一副心旌摇荡的模样,宋星然觉得恶心之余,心底为这个小兄弟感到可惜。
窦轲是凉州的父母官,又紧抱着冯凭的大腿,没少做欺男霸女的肮脏事,只能祝这位兄弟好运。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
未几,好戏开台,伶人便在如潮的掌声中,踏着乐声出场。
率先出场的,是个身形高挑清瘦的男子,腔调秾丽柔婉,曲调编排旋律优美,细腻婉转,不似旁的戏台,“咚镪”“咚镪”的锣鼓声,震得人耳朵要聋。
清嘉听一旁戏迷解说,这便是双喜班的班主,以一人之力,生生扭转了凉州人听戏的风格。
这出戏名为《寻亲记》,主角是兄妹二人,因受了无良官吏的迫害,父母双亡,兄妹亦二人自幼离散;兄长为寻小妹,成了个江湖游侠,一路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小妹被个捕快收留,辗转成为女捕快,兄妹二人携手将仇敌绳之于法,最终相认。
因其节奏编排得宜,起伏跌宕,还夹杂着沉冤旧案的惊心动魄,清嘉看得很入神,结尾时更没忍住落了泪。
在场的皆是糙老爷们,还笑她:“小兄弟,你可够脆弱的。”
清嘉尴尬笑笑,欲离开时,双喜班班主下了台,径直向她走来。
王子尘妆容未卸,仍是浓墨重彩一张脸,他穿着戏袍,人又清瘦,乍一看,竟有种雌雄莫辨的好看。
他问:“小兄弟,你觉得我这戏如何?”
清嘉有些愕然,点了点头:“很精彩。”
他笑,很温和可亲的模样,道:“我见你面生,不似凉州人氏。”
清嘉皱眉,目光带着疑虑,觉得此人的搭讪有些奇怪,他在此处颇受瞩目,楼梯口便堵着一群人围观,清嘉很不自在。
“我叫王子尘。”他笑,解释道:“我见你方才抹泪,若喜欢,有空时,可来看看别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