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谁又规定与王子尘家姐赎身的,非得是知府大人,或是那通判、校尉,还有漕司、仓司、盐铁司等衙门的官僚。
清嘉想想都觉得头大,既宋星然点到李书年,便顺着问:“这位大人如今在何处高就?”
“……已不在了。”宋星然略顿了顿,才说:“八年前,李书年自江南道调往河东道,在路上染了时疫,不幸身亡。”
“死了?”
清嘉陡然升起怪异之感。
人只有死了,才会断了音讯,这些年王子尘遍寻不得,或许是因为李书年死了,家眷便四处流散也未可知。
清嘉莫名觉得,这位李大人或许与王子尘家姐有些关联,便问:“那……八年前,徐州未有水患,那位大人的旧宅,大约也在此处罢?”
宋星然点头:“就在这附近,与陆云卿的旧宅相邻。”
清嘉一怔,不想如此巧合,情不自禁地追问:“那如今是……谁人住的?”
宋星然挑眉看着她,眸中审视的光芒瞧得清嘉浑身一震,但他仍淡淡回道:“李书年一死,都说这宅院五行太凶,一直盘不出去,因此空置下来,大约,也有李家的老人在此罢。”他略扫了一眼前方,哂了一声:“这些无关紧要的的事情,我便也不清楚了。”
清嘉点了点头,没有再问,悄然吃着东西,她左手被宋星然握在掌中,轻轻地捏了捏。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宋谅回来了。
宋星然付了茶钱,牵着清嘉离开。
好巧不巧,他们的路线,恰从陆云卿的宅邸往前走去,正能路过了李书年的……凶宅。
清嘉视线瞥向那紧闭的、老旧的门,墙边爬满了青苔,连砖缝都钻着杂草,一派破败之色。
宋星然脚步倏然停住,问:“你与李书年,有什么关联么?”
清嘉摇头。
她心底是踌躇的。
一个小人在劝:人既来了一趟,又近在咫尺,不若顺路问一问好了,于自己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或许真能完成人家经年的夙愿,权当积德罢了。
另一个小人又组: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宋星然对王子尘明晃晃地不喜,何苦去触他霉头。
两个小人在心底打架。
最终,大约是良知占了上风,她观察着宋星然神色,缓缓道:“与李书年有关的,是别人。”
宋星然眸中有疑虑,问:“谁?”
清嘉笑了笑,讨好地挠了挠他的手腕,低声道:“是王子尘。”
宋星然表情果然变了,危险地眯了眯眼:“与他有什么相干?”
清嘉赶紧将他手臂抱得更紧,仰着脖子在他横直的唇角啄了啄,才斟酌着,将来王子尘家姐之事,与宋星然大略说清。
宋星然表情未缓,仍是蹙着眉,酸溜溜:“那戏子的事,你记得倒是清楚。”
清嘉很无奈,宋星然遇着王子尘的事,总是好似吃了炮仗一般,现下底都交了,只好哄他。
伸出手,在他白璧似的面皮上戳了戳,笑道:“王子尘说,我与她姐姐生得有些相似,所以才待我分外亲近,故而掏心窝子与我说了人家的伤心事。”
宋星然翻了个白眼,将她的手捉住,握在手中轻轻咬了口,泄愤似的,才硬梆梆道:“哪来这么多与你生得像的人,乍听之下毫无逻辑,像是诓你这小姑娘的。”
心中暗恼,王子尘这人如何阴魂不散,在凉州三五日地上门寻清嘉,如今他们来了江南,清嘉都还记得与他寻亲之事。
他略一回想,便知他们初至扬州那也,与孙文茵去兰香班时,孙文茵那样恶言恶语,处处讽刺,清嘉都还记得替王子尘寻线索,心底更是妒火暗生,越发不满。
清嘉掠他一眼,无奈道:“他明知我嫁了人的,哪里是什么小姑娘,又哪里值得他编故事诓骗我。”
宋星然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发酸:你也知道你嫁了人。
这话却不敢说出来,只气闷道:“管这些闲事作什么。”
清嘉细思他话中深意,抓住话柄问:“听夫君的意思,是还有什么人与我生得像么?”
宋星然皱了皱眉,脑海中浮现出御书房中,赵贤妃泪眼汪汪的模样,杏眼、泪痣,大约有三成相似罢,他的清嘉好看得多。
淡淡道:“当朝的贤妃娘娘,眼下也生了颗红色的泪痣。”
清嘉挑了挑眉,开玩笑:“总不会王子尘家姐辗转成了当朝宠妃罢,这际遇着实神奇,比什么公子花魁的故事跌宕起伏得多。”
宋星然拍了拍她的脑瓜子。
但听她吃自己的醋,心情稍好了几分,只无奈笑道:“胡说什么呢。”
赵贤妃入宫前,是归元观的女冠,是冯凭送上去的人。
一是归元观远在凉州乌泥山,与江南八竿子打不着一处,二是冯凭也从未在江南做过官。
清嘉也是胡说罢了,她吐了吐舌头,松开宋星然的手,行至那木门前,抵着生锈的门环,叩了十来下,都无人回应。
大约真是空置了。
宋星然本来便不耐烦清嘉管王子尘的事情,上前去牵清嘉,道:“莫管了,走罢。”
清嘉试也试过了,心知或是真的无缘,便也不强求,点了点头。
“谁在敲门?”一道老迈的声线传来。
清嘉扭头望去,在拐角处缓缓走出个老婆婆,发髻灰白,簪着朴素的银钗,棉布衣裳,大约只是寻常人家。
清嘉好不容易寻见个活人,便问:“婆婆,您可知,这出宅子的人家去哪儿了?”
老婆婆皱眉盯着他们,目光有些防备。
清嘉婉婉一笑:“我们是……”她信口胡诌了个地方:“泉州来寻亲的,昔年我们姑姑在,李大人府上当奶嬷嬷,此后便断了联系,途经此地,过来看看可有线索。”
老婆婆低声叹了口气:“李大人?早便不在了,此处都空啦……”
听她意思,或许对李书年府上有些印象,七零八凑地胡编:“呃……我姑姑,当年听说,李大人府上有个得宠的姨娘,都怀孕了,所以才聘了我姑姑做奶娘,不知婆婆,对这个姨娘可有印象?”
“姨娘?好似是吧。”婆婆似乎陷入了沉思,缓慢道:“好年青的,又生得纤薄,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后来也一道搬走啦,怀孕了么?没有印象呀……”
清嘉心头一喜,没想真能套出消息来。
那婆婆却忽然拍了拍手,指着清嘉,浑浊的眼中透出些光来,声音飘忽:“眼儿大大的,同你一样,眼角也生了一颗红艳艳的泪痣。”
清嘉愣了愣,心道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她赌对了,大约王子尘家姐,真是跟着李书年走了,待她再要说话时,那老婆婆已然拄着拐杖远去了。
“哎!”清嘉想要上前追,却突然被人牵住了手。
宋星然深深蹙着眉,摇了摇头:“走罢。”
他脸上冷得像腊月寒冰,清嘉心底也凛了一凛。
不好,宋星然又要闹了。
第48章
清嘉瞥了一眼婆婆渐渐远去的背影,咬牙点了点头。
也罢,大约那婆婆知道的也不过这些,她既已知王家姐姐随李书年去了河东道,便算践了对王子尘的诺言,无谓再追,平白惹得宋星然不悦。
李书年死在任上,那随行家眷去往何方?是留在了河东道,还是回了李书年的宅邸?
李书年是何方人士,将家宅置在何处,有几处房产?这些都还待查。
虽然清嘉心中常与自己说,这是王子尘的家事,她不必多管,但从前是与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今天却乍然在自己手上寻到线索,她的心情也澎拜起来。
那感觉……浑似看话本追到要紧处,硬生生没了下文,抓心挠肝地难受。
清嘉一路上皆出神沉思,待上了小船,宋星然牵她上船时,冷不丁瞥过去,才发现他紧绷的下颌角,一张脸冷冰冰,看上去端凝肃然,很是骇人。
清嘉忙抓紧他的手。
宋星然反握回去,修长是指卡在她脆弱的腕骨上,微微用力,将肌肤都捏得发红。
清嘉嘶了一声,忍着轻微的痛感,小声问:“夫君,你可知,李书年是何方人士?”
宋星然听她还在问李书年之事,心沉了沉,流丽上翘的眼尾凌厉得犹如刀锋,终究没按捺住火气:“祝清嘉,你对那戏子未免太过上心。”
他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过她。
清嘉只觉得刺耳,心中似有无名之火烧了起来,她也知道此刻该去哄宋星然,与他好好解释,只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将纷杂的心绪压了下去,好言道:“小事一桩,夫君不要放在心上。”
“若夫君不喜欢,我不再问便是了。”
宋星然太阳穴突突地疼,满腔的酸妒烧成了怒火,他肃然冷笑:“小事?你为他一路追查,从凉州查到徐州,始终记挂惦念,他是哪位呀?值得你这般上心惦记。”
清嘉愣了一愣,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要太过分了。”
这话落下,宋星然脸色变了,自觉说话有些过,已小心去打量清嘉神色,讷讷去碰她肩膀:“对不——”
一句道歉未说完,清嘉已怒然转身,只留了个背影给他。
宋星然悻悻收手。
清嘉怒极了,他这是什么话?
说得浑似她与王子尘有私一般。
何况她也没做什么,不过可怜那半生漂泊的女子,顺着多问了几句嘴,值得他大发火气么?
此刻二人坐在逼仄的船舱中,外头是滚滚流过的长江水,一个急弯,晃得她一瞬地转天旋,几乎要呕出来。
但她不想在二人吵架时露出软弱之色来,只忍着难受,咬唇道:“我可怜那漂泊伶仃的王家姐姐,你却满脑子……”
话再说下去便难听了,清嘉收了声,会过身来漠然扫他一眼,完全抗拒触碰他,偏着身子往角落缩,不再望他,将目光投向船外飞流。
她一张脸煞白似雪,眸中闪着委屈脆弱的神色,倔生生地扭过脖子不去看他。
宋星然一颗心好似叫银针狠狠地扎了一下,愈发懊悔起自己为何与她闹,但更多还是恼她竟为了王子尘与自己动了火。
心中憋着气,都不情愿说话,宋星然也装作假寐,不去看她,杜绝自己心软。
小舟一路急行,将要驶回大船,清嘉竟一丝响动都无。
宋星然犹豫片刻,仍别扭着去唤她,也是此刻才发现,她弯弯的眼睛闭紧,竟安然睡着了。
她倒是心大。
他却一路上神思不宁,胡思乱想,吵了一场架,在意的人好似只得他一个。
宋星然无奈叹口气,倾身上前去唤她:“清嘉,该起了。”
但清嘉却岿然不动,纤长的眼睫连细微的颤抖都无,宋星然定睛一看,她面颊发苍,几无血色,平素粉嫩的唇如今也透明似的,像个没了活气的琉璃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