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里的银钱,于她而言并不多,她好心骤发,倒不为了回报,所以她是连情绪波动都寥寥,只苦了听雪,如何能在人堆中逮兔子?
清嘉摇了摇头,想她大概是白忙活一场。
却见人群骤然纷乱起来,人流四散,许多街道中央的游人往两边涌了过来,已有不少妇孺老者被人群推翻在地,被踩在脚下,发出乱糟糟的唉呀呼痛之声,清嘉不由得心慌,扶着桌椅站了起来,双手护在小腹前,想往巷口躲去。
她极目眺去,才发现有是有人在街头缠斗,大约有七八人,身形翻飞,手上兵器寒芒闪闪,渗着血光。
但他们只是寻常装扮,与平头百姓无异。
就在他们脚下,横了几具尸首,死状极惨,脖颈或腹腔被利器划断,鲜血四周喷溅,渗入白皑皑的雪地中。
清嘉见不得血腥,才瞥见那惨状,便感觉头晕目眩,腹中酸水翻涌。
却见有个执棍棒的青衣男子,身上衣衫被锋芒划破,血渍斑斑,他飞掠过人群,往暗巷闪去,又被身后玄衣短打、持双刀的男子紧追,打斗范围四散扩大,许多无辜之人皆被误伤。
清嘉见他们打了过来,暗道不好,护着肚子想往旁侧去躲,却终究慢了一步,青衣男子在她身前飞过,玄衣人怒叱一声,冷漠的眼神投在她身上,仿佛她不过是个碍眼的木桩,提刀就往她身上砍。
清嘉慌乱中抬手去挡,几乎抱着必死之心,但意料之中的痛感未及,她腰上传来一道温热坚实的触感,被人凌空提起,带到糖水铺子老板夫妇身后。
此处是个边角,头顶上是老板搭起的棚架,躲去了不少人流与冲撞。
清嘉望去,恩人是位年青男子,身形偏瘦,窈窕修长,轻功尤高,抱着她都能平地掠起四五丈,慌乱中一见,是飒爽清丽一张面孔,长眉入鬓,眼若寒星,眉宇间是摄人心魄的冷丽。
还未来得及道谢,恩人身形一闪,已消失在人堆中。
清嘉抚了抚心口,心率失常,仍旧惊魂未定。
街口的打斗仍旧不歇,清嘉抬眼望向远处的游龙花灯,焦急地等待宋星然返还。
也是此时,清嘉才发现,李炎竟也在闹嚷的人堆中,他左右皆有面容清秀的侍从相护,倒不至于陷入狼狈境况,只是他坐在轮椅上,挪腾起来便愈发困难,一张侬丽的俊容蒙着不耐与阴翳,却还别有韵致。
李炎是从郊外驿管返还。
元宵佳节,皇帝命他与莫雪笙送些恩典,他带着礼品送去,莫雪笙却早早歇下了,听说他来了,才匆匆整妆相见,仍旧是病容憔悴一张脸,又怯怯地接了恩抚的圣旨。
李炎心中莫名怪异,见她真是病中困倦,二人又多陌生,实在尴尬至极,寒暄了几句便忙不迭离开了。
那处烦躁未平,在朱雀街上又遇着骚乱,李炎坐在轮椅上,行动受限,憋了一肚子火气。
李炎也发现躲在棚底下的清嘉了。
她脸色苍白,额角冷汗涔涔,杏眼瞪得圆溜溜,一看便吓得够呛。
他心中也纳闷,宋星然平日这样宝贝自家夫人,怎么关键时刻剩她一人孤身在外,连个侍从都没。
但见人潮四溢,踩踏不断,打斗的双方人马也不吝惜无辜之人性命,遇着拦路挡道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朱雀街头血染一片。
又听得铿锵几声,有人飞身向上,落在棚架之上,恰巧便是清嘉闪躲之处。
李炎暗道一声不妙,果见那棚架承受不住,摇摇欲坠。
到底是挚友之妻,还身怀六甲,他不曾犹疑,便直起身子,欲赶去救人,只是他才站起来,身后轮椅便被人流冲翻,狠狠地撞在他膝骨。
李炎吃痛,身体略弓,下一瞬身后便闪出一个纤长人影来,他被人整个扛起,横抱在胸前。
他惊怒着望去,对上一双寒光凛凛的风眼,这大胆贼人鼻骨高挺,唇形也玲珑,生得俊秀,却周身一阵冷峻杀气,身上还一阵铁锈般的血气,绝非良民。
“看好你家主子。”
这人利落砸下吩咐,他咬字吐息有些奇特,声线略高,敲冰戛玉般,语调却果断森冷,李炎也被狠狠按在轮椅上,两个内侍面面相觑,护在李炎身侧。
李炎来不及发作,一阵劲风拂过,那人已至摇摇欲坠的棚架之下,赶在轰然倒塌的一瞬,将清嘉带了出来。
清嘉原来抱着绝望之心往棚架外赶去,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都有木棍敲落在自己头顶,却又被人揽住后腰,她怕极了,整个人都缩在人家怀中,唯恐被甩落。
她被稳稳当当放回地面时,只听见有人高喊:“官差来了!”
寻衅斗殴之人作鸟兽散,揽在后腰那双手原来都松了,却在听见这声时又将她抱稳在怀,清嘉分明嗅到他身上的血腥之气。
但他身上未有伤痕,定是沾染了旁人的伤口。
也不知恩公是何来历。
“清嘉!”
清嘉忐忑不安间,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喊,带着十分的急躁,是宋星然。
他也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白璧俊容生寒,十分瘆人。
清嘉盼了许久,终于等到他,急不可耐地唤了一声“夫君”,双眼发涩,口气中都带着哭腔,迫不及待地往他怀中扑。
宋星然眼底发红,双手微微颤着来检查她:“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清嘉惊魂不定,见了他才想起来哭,一边摇头一边落泪,啜泣道:“几次将要遇险,都多得恩公出手相救。”
贼匪离开,官差一到,混乱的朱雀街渐渐恢复秩序,劫后余生的人们踉跄着脚步,纷纷离去,喧闹也停歇。
宋星然凝神去打量清嘉口中的“恩公”,潋滟的桃花眼中晦暗不明,眼神也犀利。
礼部的小吏将那花灯递到他手上时候,才听得人群中有人在嘀咕,说朱雀街头有人斗殴,真刀真枪的,已有许多无辜良民横死街头,他猝然一惊,怕极了清嘉出事,恨不得肋生双翅赶至她身边。
待宋星然赶至现场,却见雪地上一圈鲜血,糖水摊子的棚架也倒塌在地,索性清嘉还算安然,却被个陌生人搂在怀中,眼圈绯红,发髻散乱,一副惊慌模样。
这位“恩公”,长挑身材,一袭黑衣冷峻,更显得身形纤瘦。
修眉俊眼,气场偏冷,似山峰皑皑冰雪。
莫雪笙被宋星然盯着,脸色如旧,气定神闲地冲清嘉拱了拱手。
“夫人,情急之中,多有得罪。”
口气淡然,并不将宋星然的打量放在眼里。
第57章
原来这位冷峻公子,不是别人,真是李炎的未婚妻,莫雪笙。
莫雪笙今夜出行,原来想说趁机了解京城风土,又受滇南余孽追击,原来两方人马在小巷缠斗,但实在压不住阵,导致战火误延,打出了主街,错伤了许多无辜。
最后双方各有死伤,不相上下,又有官差插手,才勉强消止。
她无意中救了两次这貌美的小妇人,也是缘分一桩,不过如今人家正头夫君来了,脸上表情几多怪异,莫雪笙也理解。
这世上刚愎自用的男人多了去,妻子遇险时见不着人,如今平安无事,也敢在她面前捻酸吃醋地逞威风。
她淡然地打了个招呼,便转身离去。
却见对街的李炎推着轮椅缓缓靠近。
宋星然也才发觉李炎的存在,见他脸色苍白,发丝凌乱,额发跌了下来,遮住了大半眉眼,尖尖的下颌,显得十分阴诡,不由问:“你还好么?”
李炎冷冷地哂了声,修长指骨将额发向后捋了一把,露出一双乌浸浸的眼,十分阴鸷:“十分平安。”
他目光投在莫雪笙身上,阴阳怪气道:“仰仗这位兄台,救我一命。”
莫雪笙心道,你也知道。
莫雪笙是认得李炎的。
在驿管,她躲在扈从人员中,遥遥地见了一面,知道这位面容侬丽的四皇子便是自己将来要嫁的夫君。
所以方才在混乱中,见他都快被人潮撞飞,形容狼狈,才百忙之中抽空救了他一把。
其实,且不说李炎不良于行,但看他那张阴郁柔美俏脸,莫雪笙都瞧不上他。
但没办法呀,谁叫皇帝猜忌,这场姻缘她再不愿,也得结。
莫说李炎只是走不了道,便是身患绝症,自己也要嫁。
思及此,莫雪笙不由得发散道,若是李炎有个重疾在身,早早死了也很好哇,她还能落得清闲自在。
李炎是不知莫雪笙心中作何感想,只是方才被她狠狠冒犯一把,如今还记得仇罢了,瞧莫雪笙也是哪哪儿不顺眼。
只是李炎平时看人,便是淡漠且漫不经心的模样,清嘉也察觉不出这二人暗潮涌动的心思,只一心想莫雪笙救了自己两回,总是要报答人家的,便问:“恩公,小女名唤祝清嘉,不知如何称呼您?”
莫雪笙对笑眼弯弯的清嘉倒是天生好感,觉得这小妇人既美也乖,便回到:“薛小寒。”
又雪又寒的,果真人如其名,冷冰冰的。
清嘉又问:“恩公家住何处?您屡次出手相救,实在不胜感激,轻重也要携礼登门拜谢的。”
莫雪笙垂眸看她,眸光比想起李炎时的嫌弃柔和不少,虽无表情,却也算得上和颜悦色:“不必了,我救你本来也不图谢礼。就此别过罢。”
真是好高傲。
见莫雪笙转头,利落离去,清嘉提起裙摆追上去,自报了家门:“恩公,我家住在信国公府,若有用得上清嘉的,只管上门寻我,清嘉无有不应。”
信国公府的小娘子。
莫雪笙这才认真打量起清嘉,与她夫君。
那位仪容尚可的男子,她的丈夫,想必是信国公,如今文渊阁的大学士,宋星然了。
莫雪笙心中暗自给宋星然打了个分,只觉得这些文官都酸不溜秋的,还弱不禁风,这貌美的小娘子跟了他,委实有些可惜。
再一看旁边脸色苍白的李炎。
得了。
还不如宋星然呢。
她摇了摇头,清冷的面容浮现出苦恼的神色。
李炎是十分敏感一人,迅速捕捉到莫雪笙对他的嫌弃,不由咬牙,闷声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莫雪笙却再不看李炎,仿佛他透明人一般,对清嘉说:“多谢夫人,日后若有需要,自会上门叨扰,夫人莫嫌便好。”
见冷冰冰的恩公终于有了人气,清嘉由衷一笑,招招手:“恩公再见。”
她笑起来时,杏子眼便弯成两痕月牙,又盛满了细碎柔和的光点,极有感染力,莫雪笙也唇角也不自觉翘了起来,竟是冰雪消融的好看。
二人对站的场景,是岁月静好、赏心悦目的一幅画卷,宋星然看在眼中,狠狠饮了一壶醋。
雪夜、上元灯会、阴差阳错的恩情、美丽的女子与强悍的英雄,活生生话本中绝美爱情故事的开头。
但主人公却不是自己。
宋星然匆匆上前,挽起清嘉手臂,打破这美丽却刺眼的画面,笑吟吟冲莫雪笙道:“薛公子只管叨扰,我们夫、妻,无有不应。”
夫妻二字,是咬着重音吐出去的。
莫雪笙对宋星然印象一般,冷酷地乜他一样,略一颔首,离开了。